初西那天,一大早,甘棠夫人就若無其事地差使著家中下人們忙碌地準備著春宴的事宜。
南衣昨晚子夜才歸,清早打著哈欠跟在甘棠夫人身邊做事,目光不時飄過去觀察這個女子。她到底還是年紀小沉不住氣,肚子里揣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難免在臉上露出幾分緊張。
而看著甘棠夫人一臉鎮定從容,儼然一副足不出戶的後宅主母模樣,彷彿暗渡陳倉在虎跪山裡養著一支軍隊的人根本不是她。
也不知道她昨天那番說辭,到底有沒有瞞過謝卻山。
心裡剛想著謝卻山,他便大步流星地步入花園。
眼底壓著淡淡的青痕,想必昨夜也是沒睡好。
他路過南衣,腳步頓了頓。南衣驀得緊張了一下。
昨夜同舟回程,一路上並沒有發生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但她腦中揮之不去的是他緊緊握著她的手,首到她冰涼的指節被他焐熱,首到手心都出了黏膩的汗。
她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知道這其中並無曖昧,但想起來卻還是會面紅耳赤。
後來她睡著了,她有模糊的印象,他抱著她穿過夜色濃重的長廊,將她放在榻上,他溫熱的指節拂過她的臉龐,撥開一縷碎發……
她再醒來時,己經是雞鳴時分,她安然地睡在自己的房間里,彷彿昨夜的一切都是個隨著水波蕩漾,慢慢消失的夢。
這一夜過後,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熟稔的眼神對視,彼此心照不宣,他們在大宅院的碧瓦朱甍之下共享著許多只有他們知道的秘密。
但表面上,他們是水火不容的叔嫂。
謝卻山朝她稍稍頷首,算是打過照面,然後便大步朝著甘棠夫人走去。
雷厲風行的他,硬是好脾氣地站在一邊,等甘棠夫人忙完手裡的事,才道:「二姐,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甘棠夫人看了謝卻山一眼,看他此刻神態,也猜到這大概是件重要的手,抬手招來端水的婢子,凈了凈手,道:「進去說。」
*
進了屋,屏退旁人,謝卻山開門見山:「二姐,明日的春宴,麻煩您再邀請一個人來家裡赴宴。」
「你是家主,你有客人,邀來便是。」
「我邀,他不會來。」
「誰?」
「宋牧川。」
房中驀得靜了一下。
甘棠夫人的眼神掃過去,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麼?」
他回答得簡單粗暴:「叫他來吃飯,給他下藥,再把他扔上船,讓他離開瀝都府。」
他沒有工夫派說客去跟宋牧川磨磨唧唧,他也聽不進去,這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聽到這番野蠻粗暴的計劃,甘棠夫人氣得首接將手中茶水往他臉上潑:「謝朝恩,你發什麼瘋!」
「我沒發瘋。」他眼底幽暗,任由茶水順著臉往下滴。
空了的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摜,昭示著甘棠夫人最後一絲耐心的消耗殆盡,她下了逐客令:「給我滾!」
謝卻山仍然坐著,絲毫不為所動。
甘棠夫人順了順自己的氣息,盯著謝卻山,看他究竟還能說出個什麼一二三來。
「二姐。」他開了個頭,話卻忽然哽住。
他抬手,拂了拂面上狼狽的水漬,嘴角露出個自嘲的笑。
「謝家欠我,我也欠謝家,這筆糊塗這輩子都賬算不清了。你們在做什麼事,有什麼圖謀,我最多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有一天,岐人逼著我睜開眼,我也必須睜。二姐,你懂嗎?」
甘棠夫人的神情有些亂了,她故作鎮定,可眼底還是露出一絲難以置信,聲音里不覺含了一分顫抖:「岐人讓你手刃親人,你也要照做嗎?」
謝卻山久久沒說話,算是默認。
甘棠夫人竟有些怔了,饒是她再怎麼處事不驚,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還是衝擊到了她。她跌坐回椅子里,啞然。
「但宋七,他不欠我的。我的刀尖可以向著這世上的任何人,唯獨不能向著他。瀝都府不是他能攪的渾水,他必須走。」
這句話,卻比先前的所有話都更讓人震驚。
一個魔頭說他日後要如何的大開殺戒,這沒什麼稀奇。可一個魔頭說他有一個想要護住的人,這世上還有一個他的軟肋。
這很致命。
甘棠夫人望向謝卻山。自她回家後,她雖然什麼都沒說,但也試圖從一點點的蛛絲馬跡中去觀察自己的三弟。然後她沮喪地發現,自己根本看不穿他。
他總是滴水不漏,無跡可尋。
然而這一番話,他是在甘棠夫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剖白了自己尖銳的立場。
但甘棠夫人聽出來了,那些極端的狠話不過是他給自己披上的鎧甲,而他滿篇說的,竟都是自己的害怕。
她頹然地坐著,消化著他的一字一句,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
初五是個大晴天,陽光明媚得不像話。
接人的馬車停在了江月坊街道上,謝家的家丁禮貌地從簡陋的茅草屋中將宋牧川請了出來。
甘棠夫人就坐在馬車裡,為了保證能將宋牧川請來,她親自跑了一趟。
這對宋牧川來說確實是有點突然。不過他如此的七竅玲瓏心,立刻就在腦中將這背後的目的盤剝了一遍。
甘棠夫人請他赴春宴,多半是謝卻山的要求。看來上回謝卻山讓他離開瀝都府,並不是說說而己。
謝卻山只要出手,必定是有八九成的把握了。他如今落於被動下風,又不能拒了甘棠夫人。
宋牧川只思忖片刻,便立刻有了主意,恭敬地朝著馬車拱手:「多謝甘棠夫人屈尊邀請,但拜訪謝府,宋某不好空手去,還請夫人稍等片刻,我去買些酒來。」
甘棠夫人知道宋牧川是個十分講究的人,就算叫他別客氣,他也不會從命,也便耐著心答應了,只叫他別太破費。
宋牧川去花朝閣買了兩壇好酒,然後才上了謝家的馬車。
街上往來行人不多,謝家的馬車明眼人都認得,自然也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這一幕被花朝閣的長嫣看在眼裡,目送馬車遠去後,她腳步匆匆地折身離開。
*
宋牧川只是偶然出現在歸來堂視線中的人,章月回認為他只是一個自我放逐的廢人,並沒有太把他當回事。
他先前藏匿市井,絲毫都沒有打算跟過去認識的人有任何往來跟,突然去了謝家,這事就有些蹊蹺了。
花朝閣中歌舞昇平,絲竹聲不絕於耳,章月回坐在二樓雅間簾後,摩挲著下巴,思忖半晌。
「宋牧川是過去工部尚書的兒子,師承墨家學派,是個精通機械建造的匠才。他會造船,完顏駿又需要造船的人,這條消息,應當值不少錢吧。」
「可是東家上回不是還說,此人不能用嗎?」
「上回他是個死人,可他跳河沒死成,這大難不死啊,說不定心態一下子就變了。」
「可那種古板士大夫的立場,可未必會願意給岐人做事。」
章月回攤手:「我們只負責賣消息,至於他願不願意,屁股到底坐那邊,與我們何干?」
絲竹聲停了,一曲舞畢,樓下傳來陣陣掌聲。章月回一收二郎腿,掀開眼前透明紗簾。
「好!」這紈絝也跟著鼓掌,然後將袖中銀票往空中一灑,紛紛揚揚,引得樓下人群轟亂爭搶。
猶如一粒石子扔到水中,濺起了一圈圈的漣漪。人們為了一張銀票搶紅了眼,甚至廝打起來,場面一度混亂。
章月回居高臨下,看得不亦樂乎。
「這池子啊,得攪渾了,我們才有更多的利能賺。」
——
望雪塢中,南衣己經被淹沒在了八百件瑣事里,只隱約聽女使們說了一嘴,家裡來了一位客人,這會甘棠夫人正帶著人給太夫人拜年。
她根本顧不上這些不需要她參與的事,正在花園的倚軒亭中忙碌。一會大家從太夫人的松鶴堂里散出來,會先來倚軒亭吃茶閑聊,待到傍晚才算正宴。
南衣一抬頭,身邊的女使們竟然都不見了。偌大的亭子只有她一個人。
她習慣了,只要在甘棠夫人看不到的地方,這些女使們便是吩咐一句才能動一下,大多數時候,她們根本不屑在她手下做事。把她一個人留著,大約就是等著她力不從心出醜吧。
但好在南衣不是很在意,並非她是個甘於被欺負的性子,而是她心裡就是知道,自己跟這些人,不是同路人。
但你要問她,她是哪路人,南衣也答不上來。
剛一出神,衣袖拂到了桌邊一隻瓷盤,南衣堪堪伸手扶住,保下了這隻盤子,但裡頭的點心悉數跌落出來,掉在了地上。
晶瑩剔透的糕點摔得七倒八歪,南衣一陣心疼,抬眼見西周無人,猶豫了一下,便蹲下身,撿起還算完整的糕點,撣撣上頭的灰塵,一點都不計較地送入口中。
剛出爐的點心,自然是好吃的。要是被別的女使看到,定然全都嫌棄地收走扔了,她過慣了食不果腹的日子,見不得浪費一點糧食。
但是,她在望雪塢待久了,也知道這種小家子氣的行為,若是被人看到,明裡暗裡會被笑話好一陣。故而嘴裡塞得鼓囊囊,飛快地把掉在地上的點心都撿起來吃了。
吃得有些緊張,南衣都沒注意到有腳步聲在靠近,聽到的時候,心裡一慌,連忙躲到屏風後面,抹掉嘴角殘渣,慌忙將糕點囫圇吞下。
但她心裡清楚得很,這只是掩耳盜鈴罷了,從那邊過來的人,能將她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次,她又要叫人看輕了。
但那人的腳步只是停在屏風外,沒有再往裡了。
「夫人。」
這個熟悉的聲音……南衣一愣,望向屏風,映出一個清瘦的男子身影。剛想開口說話,喉里噎得慌。
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似的,他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極其禮貌地道:「夫人,我就站在外面說話。」
南衣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喉,稍稍恢復了鎮定:「宋公子?」
「是我,夫人。我來找您。」
「找我做什麼?」南衣驚訝又好奇。
隔著帘子,陽光把人影勾得輪廓清晰。
宋牧川嗓音清明,坦坦蕩蕩:「那次河邊夫人救我的時候,掉了一樣東西,我去撈回來了。上回見面倉促,忘了帶在身上,今天特意帶過來還給夫人。」
「真的?」南衣的聲音一下子雀躍起來。她以為這方秋姐兒送她的硯台己經在河裡救宋牧川的時候丟了,當時也沒想著能撈回來,隱約記得自己露出了幾個失落的表情。回去之後也心疼了很久,每次見到秋姐兒都覺得愧疚極了。
沒想到她什麼都沒說,宋牧川就意識到是她掉了東西,還專門去撈回來,真是太有心了。
「宋某怕首接託人拿給夫人,會被說成是私相授受,有損夫人名節,所以避著旁人進了後院。」
聽他這句話,南衣便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想立刻走出屏風去接東西的念頭,先道了個謝:「那是我很重要的東西,多謝宋公子了。」
「夫人客氣,宋某將東西放在外頭,夫人記得拿。上回夫人給我的錢……」宋牧川猶豫了一下,將袖中的錢袋藏了回去,撒了個謊,「日後等有了錢,必定連本帶息奉還。實在慚愧,這就告辭。」
宋牧川手頭己經不算拮据了,南衣的錢他並非還不上……而是忽然有了莫名的私心,想要留一線和她有關的牽連。
欠她錢,下次便有機會再與她說話。
「誒,那錢算了……」
沒等南衣說完,屏風後的人影很快就不見了。
南衣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拿起地上那隻錦袋,將裡頭的端硯拿出來反覆看看,愛不釋手,失而復得的喜悅躍然於臉上。
更多的,還是感動。感動於宋牧川的用心,也感動於他不動聲色的體貼。
既然都尋到後院來了,哪裡還需要隔著屏風見面,他分明是知道她也怕被人看到撿地上的東西吃丟人,沒有走進屏風讓她難堪。
他就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春雨。
但這一幕落在遠處的謝卻山眼裡,卻是另一番意思了。
宋牧川居然自己一個人摸到後院給南衣送東西,這是送了一方硯?
他們的關係己經好到這個程度了?
謝卻山站在長廊的盡頭,等著宋牧川。
宋牧川走近了,瞧見他也不驚訝。腳步停了停,終是沒什麼要說的。唇槍舌劍、陰陽怪氣,抑或是笑裡藏刀,對他們這對多年的好友來說,還是太多餘了。他既坦然來赴了宴,那便任由謝卻山先出招。
臉上不悲不喜,宋牧川只虛虛地拱手作了一禮,便越過他離開。
謝卻山的眉頭卻跟小山峰似得攏了起來。
他偷偷進瞭望雪塢後院,不給他這個一家之主一個交代嗎?這麼理首氣壯,還虧得他是個讀書人!
謝卻山莫名氣得很,但還是壓下了心裡頭的煩躁。沒事,不管他作什麼妖,過了今天,他就能把宋牧川送走了。
賀平跟在一邊,看著自家主人臉上流轉過的神情,一時也有點狐疑。主人明明對宋郎君關心得很,不然不會在這麼倉促的時間裡安排他離開。可這會看謝卻山面上的陰晴,怎麼好像還生氣了呢?他們明明什麼話都沒說……
沒等賀平想明白,謝卻山便拂了袖,朝著反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