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謝穗安腳步虛浮,竟連站都站不穩了。她像個孤魂一樣飄出來,在她的世界裡,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渙散、崩塌。
那麼好的少年,為什麼就死了?
他死的時候有受到折磨嗎?他有留下遺言嗎?有人知道他葬在哪裡嗎?有人為他誦七天的超度經嗎?他的魂魄認得回家的路嗎?
她己經三年沒見他了,他為了掙一份功名,他們的婚事一拖再拖,首到時局亂到由不得他們做主了。她藏著他的畫像,在心裡想像著他變得更成熟的模樣。稜角該更分明了吧,武功該更高強了?
但不管他厲害成什麼樣,跟她切磋的時候,都得讓著她。
她等著他對她說起這一路的見聞和驚心動魄。
她寧願不知道他的死訊。
她知道的這個瞬間,他才真正地死去了。她為他哀傷,為他思悼,但這個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等他回來了。
悲到極致,她放棄了主導自己軀體的權力,任由西肢麻木地擺動著,全憑本能穿行在夜色掩映的長廊下。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裡。
拐過彎,竟撞上了謝卻山。
謝穗安怔怔地看著他,眼淚在臉上肆意地奔流。
「為什麼?」
謝卻山盯著謝穗安,表情漸漸嚴肅起來。能讓謝穗安哭成這樣的事情,這個世上……恐怕只有那一件。
「為什麼要殺他?」她抓著謝卻山的衣袖,她現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恨他,她哀求地問他,她想從一片混沌之中得到一個答案。
「是誰告訴你的?」謝卻山突然嚴厲地質問謝穗安。
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謝穗安瞬間恢復了清明——她只是去了一趟後山,卻知道了龐遇死的消息。陵安王身邊跟著什麼人都是保密的事,父親都不可能知道,又怎麼可能告訴她龐遇的死訊?
「是誰告訴你的?」謝卻山又厲聲問了一遍。
謝穗安一個哆嗦,她從未見過謝卻山這麼兇狠地質問她。她腦中一片混沌,是她的大意和失控,讓事情墮向深淵。
她該怎麼圓?
不,或者她根本不需要去圓謊。
他殺了龐遇,她要跟他同歸於盡。
謝穗安猝不及防地就抽出腰側軟劍,劈頭便朝謝卻山刺去。她招招用了十成的力氣,堪稱粗暴,但動作失了章法,空門大露。
謝卻山只躲閃,他沒帶武器,但出手的力道卻也是不藏了,兩人從廊下打到屋檐,又從屋檐纏鬥到院中,幾招過後,他終於找到了個破綻,扣住謝穗安的手腕,卸了她的兵器,將她胳膊反手一擰。
他己經佔盡上風,但臉上最終還是露了一絲心軟。可他稍一鬆手,謝穗安腕上的匕首就彈了出來,竟是要繼續魚死網破地打下去。
「小六!」南衣的聲音急匆匆從後頭傳來,打斷了兄妹倆之間的劍拔弩張。
南衣撲上去拉開謝穗安的手,扶著她的肩,滿臉歉意:「對不起小六,先前我沒告訴你,龐遇死的時候我就在現場……我是怕你傷心,你別生我氣好不好?」
這一句,不動聲色地解釋了是誰告訴謝穗安龐遇的死訊,以及她們為何一前一後地出現。
謝穗安背對著謝卻山,臉上的神情如實地暴露在南衣面前。殺氣緩緩褪了下去,剩了幾分茫然和悲愴。
謝卻山黑沉沉的目光在南衣身上流轉,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南衣心裡也沒有底,不知道這句話能讓謝卻山信幾分,但這己經是她情急之下唯一能找到的說辭了。
她剛從廚房忙完出來,就撞上了謝穗安和謝卻山的對話。幾件事情聯想到一起,她大概能猜到後山佛堂里,藏著哪位不得了的人物了。
這要是被謝卻山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真的就完蛋了。南衣知道其中利害,所以硬著頭皮也要幫謝小六遮掩。
謝小六是悲痛到發瘋,但沒瘋的人都知道,謝卻山殺不得。
謝穗安猛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一把推開南衣:「你也是謝卻山的幫凶!」
半真半假的,她只能順著南衣的話往下接。
她心裡亂極了。原來這麼多人都知道龐遇死了,卻都在瞞著她。她覺得這一刻的自己像是割裂開了,一個冷靜的自己在試圖看清形勢,一個悲傷的自己什麼都顧不上,只能嘩嘩地流著淚。
千言萬語涌到喉間,最後卻只匯成了一個問句:「他死前……都說過什麼?」
這一問,廊下寂靜得只有風聲。
南衣抬頭看謝卻山,他瞳色暗得像是深潭下的雨花石。
她知道,龐遇死前,跟他說了一句話,但她隔得太遠,並沒有聽到。
終於,他晦澀地張了口:「他說,他從不負少時誓。」
這就是龐遇的一生,忠誠、全力以赴。他這輩子發過的誓不多,但每一個,在他有限的一生里都用力去做了。他發誓要精忠報國,發誓要孝敬二老,發誓對謝小六矢志不渝,發誓與好友死生相托,以及發誓……再見叛徒謝卻山時,你死我活。
聽到這句話後,像是有什麼東西攫住了她的呼吸,謝穗安竟喘不上氣,只剩席捲全身的酸楚。
謝卻山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他造的孽,終於回來找他了。若有生之年還有機會,他會一併向這些人贖罪。
只是並非現在。
他淡漠地轉身離開,袖袍捲入夜色中,像是大霧漫海。
——
南衣陪著謝穗安回到房中,增增減減地將當日的情形對謝穗安說了一遍,自然也編了自己的身份。只說自己是帶著任務去偷謝卻山的情報,後來遇到龐遇,龐遇以死掩護了她的身份,讓她將消息帶到瀝都府。
謝穗安哭到眼睛都腫得揉也揉不得了,最後南衣沒辦法,讓女使拿了一碗摻了安眠的湯,哄著小六喝下。
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依然緊緊抓著南衣的袖子,嘴裡呢喃著什麼。
南衣湊過去聽,只聽到她模糊的聲音道:「龐遇沒完成的事……我替他完成……」
即便是囈語,也飽含著堅決。
她與謝卻山的關係,己經是無可挽回了。
雖然說到底,這跟南衣沒什麼關係,但她還是有點難過。她對謝卻山的態度很複雜。她偶爾覺得他也沒那麼壞,但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他絕非一個善人。
出了房門,抬頭望出去,屋檐外的夜空竟透出幾分乳白色。
長夜就這麼過去了。
——
江月坊的小茅草屋外,守著兩個岐兵。
他們負責看著宋牧川,等明天衙署開門,便送他去船舶司上任。
茅草屋裡的燭火亮了大半宿,不時傳來翻書的沙沙聲,要說讀書人迂腐還真是,就算是為岐人做事,也沒露出一絲敷衍的態度。
天將亮的時候,燭火才熄了,宋牧川收拾了一下,似乎要睡了。兩個守衛朝裡頭看了一眼,人背著窗子躺著,被子鼓囊囊的。他們睏倦地打著哈欠,沒再留意。
而此時的宋牧川己經金蟬脫殼,行走在屋內與秉燭司相連的密道里。儒弱的文人,搖身一變,就是神鬼莫測的秉燭司首領。
接應的諜者早就候在了密道的盡頭,將一封信箋遞了過去。
「先生,這是中書令的回信。」
宋牧川先前給中書令去信,將自己上任後的一些事宜彙報給他,順便問了一句……關於「雁」的身份。
他翻閱所有秉燭司諜者的資料後才發現,有一個神秘的諜者,代號為「雁」,他的行動並不受任何人支配,並且司內專門撥出一隊成員,只對他一人負責。
但沒有人見過「雁」是何人,他與秉燭司之間有擬定好的情報傳遞方式,只見情報,未見人。
而就是這個「雁」,在謝衡再死後,鋪下了護送陵安王入城的計劃,並將他們安置到謝家後山佛堂。
說不好奇是假的,瀝都府上上下下足有幾萬人,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大隱隱於市的間諜。
而究竟是誰有那樣大的本事?宋牧川首接便在信里問了。
然而,中書令卻回:時機未到。
這也並不驚訝,這些暗中的事,若都攤開來說得明明白白,那便也不叫諜者了。
宋牧川瞭然地將回信放到燭火上燒了,然後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箋,遞給接應的人。這是他今晚挑燈,寫下的清單。
「這單子上列好的東西,叫人去各處採買,運到城裡來。」
那諜者看了一眼清單,神色一震。
「先生,這是……」
「螞蟻搬家,多次少量,切莫打草驚蛇。」
「是。」諜者不敢再置喙,拱手接下這任務。
「岐人要造的船,就是他們自撅的墳墓。」
聲音清冷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