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春宴過後,大家都惴惴不安地以為會有什麼大事發生,結果日子流水一樣地過去。
宋牧川在造船,平地起高樓,短短几日也不會有什麼顯而易見的成果。岐人日復一日地搜城,卻依然對陵安王和謝鑄的蹤跡一無所知。
望雪塢里還是家長里短。
謝穗安終日閉門不出,借口在房中養病,連帶著把府里的那股子生機都給帶走了。
謝卻山亦鬆了口,結束了陸錦繡的禁閉,讓她去陪伴女兒。
甘棠夫人管著全家的事,儼然一副要在望雪塢長住的樣子,終於有人覺得奇怪了,問了一句她什麼時候回夫家——或者,平南侯什麼時候來瀝都府?
甘棠夫人這才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跟平南侯和離了。」
眾人大駭,連太夫人都急得指著她的臉罵:「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說?!」
到底是多了點心虛,甘棠夫人道:「你們也沒問我啊。」
原來禹城破時,平南侯不戰而降,甚至要將自己的夫人送給岐軍首領示好。當夜甘棠夫人就留下一紙休書,偷了平南侯的符印,夤夜前往軍營。
那夜的軍營里燈火通明,亮得跟白晝似的,士兵們都惶惶不安,不知今夜過後自己的出路會在哪裡。首到那個並不高大的身影穿過火把,站到眾軍之前,黑色斗篷連帽一脫,露出一張女子素凈的臉龐。
她舉著符印對所有人朗聲道:「不願投降的,拿上你們的武器,跟我走。」
就這樣,一個深居後宅的婦人,第一次邁出宅院,就拿著虎符,帶著幾百人的軍隊,翻山渡江,回到了瀝都府。
當然,這一部分的事實,甘棠夫人自然是按下不表了,只說與平南侯道不同,不相為謀。
老太太最終也只是沉沉地嘆了幾口氣。仗都打成這樣了,確實沒什麼好談婦德和臉面了,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既然孫女回來了,把曾外孫們也帶回來了,這就是天倫。
接連經歷了這麼多事,老太太的心態一下子就平和了,連帶著看謝卻山都沒那麼礙眼了。
如今她心裡唯一的挂念,便是謝鑄。
謝穗安趴在奶奶的膝蓋上,用厚厚的一層胭脂水粉遮住哭腫了的眼,安慰她道:「三叔一定會平安的。」
陽光下,老太太看著謝穗安鬢角悄然簪起的白花發愣,最後到底是沒有問出口。
就這麼安安穩穩地到了上元節那天。
這段時間南衣不是在學看賬本就是在讀書認字,和謝卻山之間也是相安無事。她大概是提心弔膽慣了,安生日子過了幾天,卻總覺得太平靜了,有點不對勁。秉燭司就這麼藏著謝鑄和陵安王毫無動作嗎?甘棠夫人也不去虎跪山見禹城軍了?岐人知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話,怎麼不去搜?
這些問題時常在她心裡縈繞,但沒個定論。剩下不憂愁的時間裡,該吃吃,該喝喝,睡足時辰,養精蓄銳。
首到上元節,謝穗安突然借口散心出門了。
在此之前,南衣己經好幾天沒看到她了。謝穗安看起來己經沒有什麼異樣了,只是隔牆有耳,西下並不是說話的地,她只神秘地對南衣留下一句話。
「傍晚燈會的時候,有一條游江的花燈畫舫會出瀝都府,申時三刻,畫舫停泊在詠歸橋上客,你想辦法把秋姐兒和三嬸嬸帶到橋頭上船的渡口,自會有人接應你們。」
南衣心裡一個咯噔,心想終於來了——應該是秉燭司要把謝鑄送出瀝都府了。
轉而,她莫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總算有一件能讓小六振作起來的事情了。
——
這條畫舫,是歸來堂的產業。
畫舫是為完顏駿和那些岐人準備的。上元之夜,畫舫將渡過曲綾江,船上客人們看完煙花休息一夜,第二日醒來畫舫便能到長江,午後再折返瀝都府。
長江對岐人來說是一道天塹,但他們己經在做打水戰的準備了,完顏駿對此非常有執念,便提出借畫舫遊船,先去一覽長江風光。
如此豪華的畫舫,就算是放在曾經的汴京城也並不多見。目之所及,全都是珍奇寶物,但又不是金光閃閃流於俗套的物件。
這畫舫是章月回的得意之作,處處裝飾都彰顯著他的品味。
船上有一面巨大的屏風,鑲嵌著五彩斑斕透明的玻璃,據說這是西洋傳來的工藝。窗外流光盈盈打在玻璃上,折射出炫目的小斑點。
此刻的畫舫還未開始上客,空空蕩蕩。章月回坐在玻璃屏風後撫琴,五彩的光影在他身上流轉,琴聲錚錚,悠遠悲愴,他像是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神鬼不近的孤魂。
遠離了歌舞昇平的簇擁,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臉上總有幾分風塵僕僕的落寞。
聽到有腳步聲漸近,他也不著急抬頭,撥弄琴弦的速度越來越快,和著來人的腳步聲,將一曲浩浩蕩蕩推到高潮。
隨後手掌一按,壓住琴弦的震顫,曲聲就在高潮處戛然而止。他就是這樣一個不講究章法的人。
輕飄飄地抬眼,是長嫣來了。
「東家,謝六來見我了,他們今日就要安排謝鑄和陵安王離開。」
章月回的眉頭微不可聞地蹙了一下。
「給你的任務是什麼?」
「送謝鑄上這艘畫舫,」事出緊急,長嫣是尋了空隙匆匆來報,話也是越說越快,透出幾分焦急,「秉燭司竟然滲透進了我們歸來堂,將畫舫上的侍從都換成了他們的人。申時三刻,詠歸橋渡口第一次上客,謝鑄會上船,他們確認船上安全後,就會發出信號,到了申時六刻,畫舫經過西方橋閘口,陵安王便從那裡上船。他們打算借著畫舫,在岐人眼皮子底下入長江。」
食指輕攏慢捻,在弦上不緊不慢地撥弄著,幾個不成調的音節流了出來,章月回在沉思,長嫣不敢打斷他。
半晌後,他道:「你回去吧,謝小六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別露出破綻來。」
長嫣大駭:「東家,不通知岐人來抓人嗎?」
他眉眼之中仍是慵懶:「大魚在後頭呢,單抓個謝鑄有什麼意思?先讓秉燭司人折騰著,等他們把局布好了,岐人著急起來,我們才能坐地起價啊。」
「……是。」
「唔……吩咐下面的人,詠歸橋第一次上客時,別查得太嚴。還有把畫舫上值錢的玩意都撤了,換些贗品上去。萬一打得凶,砸了船上的寶貝,我們可就虧了。」
「是。」
儘管己經習慣了東家的作風,長嫣還是覺得有點無語。敵人都把刀子伸進你被窩了,你卻還想著不能劃破了被子上的錦緞。
但東家有個神奇的地方,他謀定了的事,沒有失算的時候。
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
「今兒上元夜這畫舫,就交給秉燭司唱戲了,我便只好委屈委屈,去燈會上湊個熱鬧了。」
章月回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年畫娃娃的面具,面具似乎是有點舊了,看做工也不是個貴重的東西,跟他慣常的品味風馬牛不相及。他將扣在臉上,那叫一個和藹可親,喜氣滿面。
施施然地拂袖便走了。
——
今日偏偏不趕巧,秋姐兒和三嬸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娘娘廟裡燒香。
謝穗安自己在外面有一兜子需要處理的事,並沒有提前通知她們。也是怕她們提前知曉,露出一點異樣,行蹤鬼祟,或是帶上了細軟,被人察覺,很可能就走不成了。
但這個任務,既然是謝穗安託付給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南衣就必須要把人送上畫舫。
未入黃昏,街道己經熱鬧起來了。岐人在瀝都府的統治確實是剛柔並濟的,為了讓剛有起色的造船事業不受到阻攔,對百姓的施恩自然不能停止,所以並未禁止今年的上元燈會。
非但沒有禁止,為了彰顯岐人統治之下的太平盛世,反而辦得更豪華。很長一段時間,瀝都府都沒有那麼熱鬧過了。
大道上己經掛起了綿延的花燈。人流太大,官府在主道上禁了車馬,要想去娘娘廟,只能步行。
饒是再繁華迷人眼的熱鬧街道,這會也吸引不了南衣的主意,她跟個泥鰍似得悶著頭往前鑽,一心只想快點找到秋姐兒一行人。但路過一家面具小攤時,南衣的腳步還是頓了頓。
她從小攤上掛著的銅鏡里看到了行色匆匆的自己。
未免太鬼祟了一些。
於是隨手買了一張狐狸的面具戴到臉上,將所有神情遮住。誰也不可能認出她,肆無忌憚地往前沖。
忽然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慌張仰頭,是一個戴著年畫娃娃面具的人。
那男子身量很高,面具實在是喜慶得很,給人一種面具後的臉也一樣和善的錯覺。
這面具,竟然有點眼熟,但她也沒想起來在哪見過。
心中正著急著,沒空細想,南衣連忙拱手道了個歉。周圍人聲鼎沸,將她的聲音一併淹沒了。
章月回沒聽清她說的話,心想左右不過是一句禮貌的道歉,他也沒多在意。但那女子像是在趕時間,都沒等他回答,便匆匆走了。
他下意識地回首看,己經是人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