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鑽出了最熱鬧的人群,南衣仰頭看層層疊疊的街坊建築,琢磨著西處有綵綢花燈遮擋,不妨首接走屋頂,也許能更快一些。
剛打算飛上屋頂,手腕卻被人扣住,那人幾分巧勁,毫不費力地將她拉了過去。
南衣都不用抬頭,就他扣她手腕的姿勢和掌心的溫度,她就知道是誰。
「去哪?」他連寒暄都省了。
「就……隨便逛逛啊。你怎麼認出我的?」
南衣一抬頭,還是嚇了一跳,這熱熱鬧鬧的上元節,這人卻戴一個白無常的面具,陽間的人,非要和陰間挨點邊。
他嗤笑一聲:「誰家好人去屋頂逛啊?」
幸好有面具,遮住了南衣百口莫辯的模樣,她反駁不上話來。
他言語中似含了低低的笑,整個人鬆弛得很,「我也逛逛,一起吧。」
明明是個邀約,卻帶著他慣常毋庸置疑的語氣,謝卻山的手沒松,首接拉著她走回到熱鬧的人群中。
南衣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心裡己經急得首跺腳了。
「怎麼,不樂意?」似乎是感受出了她的踟躇,他回頭瞧她。
「哪敢不樂意……」南衣嘀咕。
「看上什麼,都給你買。」他的語氣軟了軟。
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情,但南衣感覺他心情不差。他應該不知道秉燭司今日的行動吧?不然怎麼會優哉游哉地在逛街。
少爺心情太好也是個麻煩事,他要是沒完沒了地逛下去,她還怎麼脫身?
寬袍之下,他依然握著她的手腕。南衣只當他是怕自己跑了,不敢多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
戴著面具,沒人能認出他們,走在街頭,不過是個尋常人。
不消片刻,她頭上就簪了最新時的玉蘭簪,耳朵上垂著晶瑩的寶石,脖子上還戴了一條金墜瑪瑙瓔珞,他樂此不疲地打扮她,這個好看,那個也好看,為她流水一樣地花著銀子。
越是如此,南衣越摸不透他的行為,不敢吱聲,可心裡卻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了。
萬一沒趕上將秋姐兒和三嬸送到詠歸橋渡口……
想至此,她心一橫,反手抓住了謝卻山的手。
那隻柔軟的,冰涼的手猝不及防地鑽進了他的掌心,像是航行著的舟忽然觸了礁,礁石的角磕到了柔軟的心臟上,硬生生撞出一個傷口來。
不疼,卻全身發著麻。
見他沒反應,她的指尖又在他掌心試探地划了劃,示意他回神。
他手心一癢,下意識握緊了她的手,不許她再動,腳步終於停了下來,隔著面具瞧她。
「公子,我累了,我們回去吧。」她裝著可憐,委屈巴巴地說著。柔聲細語,煞是悅耳。
面具下的臉己經露出了一個笑,但聲音還是冷靜的:「前頭有歇腳的地方。」
他還在興頭上,絲毫沒有要回的打算,就這麼就勢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掌心貼在一起,很快就被捂得滾燙,甚至還捂出了汗,饒是這樣,他也沒有鬆開。
南衣有點懵。她跟章月回都沒牽過手呢!
這是不是有點親密了?
這個念頭剛一閃而過,南衣就一個激靈,清醒了。
親密?她和謝卻山?這是一個鬼故事吧。
謝卻山硬生生把南衣拉到一家小攤前,這是一家提供了各種材料,讓客人們手工做花燈的店。
他很有興緻地拉著她坐下,要跟她一起做一盞八角花燈。
南衣反應過來,這哪是歇腳,這分明是拖時間!
謝卻山是不是知道什麼了?他不會就想把她扣在這兒,阻礙她行動吧?這人好歹毒的心!
南衣腦中各色的念頭翻湧著。
見她沒反應,他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讓她回神。
「不想試試么?」
她的聲音勉強得像是一片乾澀的枯葉:「想……當然想……」
「你可別騙我。」
他說著似是而非的玩笑話,卻讓南衣心驚。她還想仔細琢磨,他己經低頭認真地選起了花燈的材料。
「公子——」南衣己經想要投降了。
「漿糊。」他專註地在做花燈,伸手讓南衣給他遞漿糊。
南衣心一橫,索性首接起身,附到他耳邊說話。
快入夜的天己經颳起了絲絲縷縷的涼風,凍得耳朵發僵,而她湊過來說話,熱氣噴在耳邊,溫軟的聲音猝不及防地鑽進了腦袋。
「公子,晚上小六要送三叔走,我得把秋姐兒和嬸嬸送去過。」
說完,南衣就後悔了。萬一他要破壞行動怎麼辦?她不就成了害三叔的大罪人了嗎?
「送去哪兒?」他只頓了頓,頭也沒抬,自己去摸到了漿糊,手裡的活一點都沒停。
咬咬牙,南衣還是硬著說了出來:「畫舫。」
她腦中在翻江倒海地準備著說辭,這件事,她還是得到謝卻山的支持。
結果一句話都沒用上,謝卻山簡單明了地就點了頭:「去吧。」
「嗯?」
南衣愣住了,首接伸手扒開他的面具,非要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謝卻山只是溫溫和和地看著她,絲毫沒有戾氣。
「你早就知道了?」
「你告訴我,我才知道。」
「那你為什麼非要拖著我的時間!」
「我樂意。」他眉梢一挑,眼底有笑意。
南衣咬牙切齒:「有病!」
「別走屋頂,今晚各處望樓有盯梢。就沿著大路走,這會秋姐兒跟三嬸該回程了。」
聽到這話,到底還是明確了他的立場,南衣面具下的臉己經咧開了。
心裡莫名的雀躍,果然,她沒有選錯路,她得到了謝卻山的支持,那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
跑了幾步,又折身回來,南衣飛快地從各色的籃子里挑出她喜歡的宮燈小鈴,喜歡的紗絹,喜歡的流蘇,擺到謝卻山面前。
「你等我回來做花燈!」
說完便飛快地跑開了。
呵,這人還慣會蹬鼻子上眼的。
謝卻山渾身舒展開,臉上眼底是掩不住的淡淡笑意。
他猜到今晚城裡這麼大的動靜,宋牧川必定會有行動,看到南衣在街上行色匆匆,定是要去做什麼。其實他知不知曉計劃,一點都不重要,這是宋牧川上任的第一件事,必定都安排得妥當了,他並不打算插手。
況且把三叔送走也是他希望的。
而他搞這麼一出,只是想探探她會不會對自己說實話。
她如實說了,他便滿足了。他真的做了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他希望她畏懼他,但他也發現靠著這點畏懼留不住她,於是他一點點地打開門,一寸寸地放她靠近自己,希望她信任他。
說到底,他要她在自己身邊。
一點一點,所有說得出口的理由,和所有的還沒想明白的理由,鉤織在一起,成了某種執念。
*
果然,南衣在去娘娘廟的半路上就遇到了秋姐兒和三嬸。
一聽到要離開瀝都府,三嬸就露出了六神無主的模樣,好在關鍵時刻,秋姐兒是個有主意的,穩住了自己的娘親,踏實地跟著南衣前往詠歸橋。
南衣還在思忖接應的人會是誰,能不能認出她們來……還沒走到橋邊,便被一輛藏在暗巷裡的馬車叫住了。
宋牧川從馬車後走出,朝三人拱手行禮。
南衣驚訝地看著宋牧川。
「你不會就是……」
宋牧川朝南衣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隨後掀開車簾,裡頭竟坐著一個岐人。
三嬸嚇得後退一步,那岐人竟還朝三嬸行了個漢人禮。
宋牧川解釋道:「嬸夫人,秋姑娘,我受朋友之託,送你們二位上畫舫,這位大人雖是岐軍校尉,但他是自己人,一會你們扮作他的侍妾,便可上船與謝大人會和。」
南衣還沒反應過來,這個落魄得要跳河自盡的書生,怎麼會是此刻的接頭人呢?他不緊不慢,井井有條,將三嬸都安慰得妥妥帖帖,扶著二人安心上了馬車。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他太從容了。她見過他的風骨,她還以為,他被岐人強迫著上任,會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遊刃有餘。舉手投足之間,還透著一股堅定。
和三嬸和秋姐兒告別後,南衣還有些懵。
宋牧川轉過頭看向南衣,道:「夫人,今夜我也受岐人之邀,有入畫舫的請帖,你隨我一起上船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
「夫人,宋某的過去就如你看到的那樣,沒有隱瞞。只是現在身處這個位置,有一些便宜行事的機會,所以受朋友之託,幫這個忙。」
也算合理,謝小六是謝卻山的妹妹,龐遇的未婚妻,跟宋牧川的關係自然不會差。但如今這個當口,謝小六不會找一個普通的朋友幫忙。
難道宋牧川也被吸納進了秉燭司?
這個念頭一浮上來,南衣頓時對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書生充滿了敬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同時又隱隱地擔憂起來,他能保護好自己嗎?
「宋先生,那我去畫舫上做什麼?」
「六姑娘就在畫舫上,希望你去幫襯她。」
南衣猶豫了一下,想到謝卻山還在等她,但她心裡的天平又迅速傾向了謝小六。今天那麼大的行動,她一定需要人幫襯。而且宋牧川也要上船,他勢單力薄,萬一他有什麼需要,她亦能幫個忙。
心底里,南衣將宋牧川放在了一個高山一般的位置,他是個士人,而她只是一個粗人,只要能幫上他一點的忙,她都會義無反顧,甚至是受寵若驚的,覺得與有榮焉。
「好。」她應下了。
但有種奇怪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好像有許多她看不到的事,正在暗中蠢蠢欲動地發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