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橋兩岸,巡邏的岐兵依然寥寥無幾,不少載著達官貴人們的馬車己經停靠在岸邊了,就等著畫舫靠岸。
各處的暗哨整暇以待,更多的士兵都喬裝成了平民散在了各處。
鶻沙在望樓里俯瞰著街坊之中的動靜。
江上畫舫即將靠近西方橋閘口,鶻沙愈發的緊張。
「弓箭手準備。」
無數弓箭手在夜色掩映下趴在屋檐,弓箭列陣。
靠近西方橋的街道,一輛馬車慢吞吞地穿過擁擠的人群,這是瀝都府知府黃延坤的馬車。
馬車裡,坐著謝穗安和黃延坤。
謝穗安掩袖嚶嚶地哭著,黃延坤面上卻是得意,伸手攬著謝穗安的肩膀,做安撫狀:「龐大人為國捐軀,令人敬佩,但謝六姑娘的生活還得繼續不是嗎?今晚便隨黃某一同畫舫游江,就當散散心了。」
說來也巧,黃延坤受完顏駿邀請上畫舫,馬車經過謝家附近時,險些撞上失魂落魄的謝穗安。美人受驚,黃延坤自是小心翼翼哄著,一問才知道,龐遇的死訊今日到瞭望雪塢。
這黃延坤不得立刻趁虛而入,便邀了謝穗安上馬車。
謝穗安抬著紅腫又動人的雙眼,問道:「岐人不都封鎖了曲綾江嗎?這不知道哪來的畫舫,真的能出去嗎?」
黃延坤得意道:「那是自然,西方橋閘口可是我管轄的,我讓他們開,他們就得開。謝六姑娘到了畫舫上,便好好地歇一覺,第二天看看長江風光,豈不美哉?」
「確實很美,」謝穗安抬起眼看黃延坤,唇角露出一個楚楚可憐的笑,眼中眸光卻己驟然變冷,「但很可惜,你看不了了。」
黃延坤意識到不對,剛想說什麼,一道寒光便己閃過。
一把匕首精準地沒入了他的胸口,他想喊,但嘴裡湧出的卻只有鮮血。手腳抽搐著,不消片刻人便沒了動靜。
謝穗安面無表情地摘下黃延坤腰間的令牌,隨後將匕首拔出來,用他的衣袍擦乾淨了血跡,藏回到自己袖中。
眼眶分明還紅著,但一系列殺人的動作行雲流水。
「狗東西。」
謝穗安嫌惡地掃了一眼死去的黃延坤,輕聲啐了一口。
馬車搖搖晃晃,正好拐過街角,這是一處視野盲區。
一個人影從馬車車窗里翻出來,悄無聲息地躲進了巷落。
而車夫似乎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依然駕著車往前。
……
西方橋閘口旁的機關室,眾人己經嚴陣以待。
此刻的閘口是開著的。
有首領穿梭其中,朗聲吩咐道:「鶻沙將軍有令,等江上煙花一綻放,就立刻關閘口,決不許放一條船出去!不能早也不能晚,都給我把弦繃緊了!」
謝穗安己經換了一副士兵的裝扮,出現在機關室的門口,守衛剛想攔住她盤問,她一亮黃延坤的令牌,守衛便立刻恭敬地放行了。
正如黃延坤所說,控制閘口的依然是他的人,岐人一時半會還搞不明白這些東西,全權交由他負責。此處軍士見令牌如見知府,謝穗安只要聲稱自己是替知府大人來監督此處,便無人敢怠慢。
謝穗安悶頭往裡走,最深處的石室里就是操作閘口的機械齒輪,西下十分潮濕,地上淌著滲進來的河水。
她手中悄無聲息地捻起一塊石子,手指一彈,石子精準地卡入第二個齒輪之中。
——
畫舫上,依然是歌舞昇平。
廊下花燈隨著船身搖晃,窗欞上的雕花任由光影切割,蔥蔥蘢蘢地投在地上。有人經過,便攀上那人的身,腳步遠去,又安靜地伏在地上。
南衣跟在宋牧川身後,繃緊了心中的弦左顧右盼,生怕有什麼可疑的人出來壞了計劃。好在此處是廂房走廊,客人大多都在大堂,這裡並沒有幾個往來的人。
南衣忍不住問:「宋先生,這是要去哪?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宋牧川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觀察左右無人後,打開一扇門,引南衣入內。
「夫人,這裡。」
這是船艙里堆放雜物的地方。
進了房間,宋牧川才鄭重地拱手道:「夫人,方才人多不便說話,六姑娘托我送你離開瀝都府。」
南衣愣住了,她差點都忘了,謝小六答應過她,救下三叔之後送她離開瀝都府。
但是那次被謝卻山識破了,她默認謝小六是沒辦法了的。她就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人,面對困難及時放棄,再去尋找別的迂迴的路。
她看向宋牧川,唯一的變數只可能是他。他也在其中出了力?
宋牧川坦坦蕩蕩地對上她的目光,娓娓道來:「夫人不必擔憂,後頭的事都安排好了。望雪塢中會傳出你突生惡疾的消息,你怕傳染給府中人,自己移去了外頭的莊子。過段時間,便說你暴斃了,沒有人會再來找你。」
「可是……」
南衣忽然想到坐在花燈叢中的謝卻山,她說要回去與他一起做花燈。
「謝卻山那兒,夫人也可以安心,他背靠的是岐人的勢力,他的手伸不到江南地界,只要到了金陵,他便不可能找到你。」
搖擺之間,南衣心動了。
她乖乖留在謝卻山身邊,為的就是有一天他履行承諾,能放自己走。如今,終點就在眼前了,她為何不一腳邁過去?
沒有理由拒絕。
她的心砰砰跳著,她很清楚,這麼跑了,就是背叛謝卻山。可背叛又如何?她就是個小混蛋,是個無情無義的牆頭草,有機會她不跑,非要留在謝卻山身邊,她是什麼受虐狂嗎?
「他真的……不會找到我?」她又問了一遍。
「夫人信我。」
宋牧川轉身從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包袱。
「謝六姑娘己經幫夫人準備好了新的身份和公驗,裡頭還有些許盤纏,她不能親自來送,托我對夫人道一聲謝。山高水遠,望夫人珍重。」
南衣鼻子有點酸。
世界上最好的謝小六,即便自己那麼悲傷,依然把陽光灑給別人。可說到底,她是靠著騙她才承了這些情。
而宋牧川……雖然他說這都是謝小六的意思,但她知道,能送她走並非易事,他一定也做了很多努力。
在這個本該沾沾自喜的時候,南衣卻覺得心虛和無地自容。她這樣不堪的人,何德何能得這些高士的幫助。
「宋先生,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宋牧川對上她的眼神。從上船開始,她就表現得極度警惕,躍躍欲試地總想要保護他,像只時刻準備呲出獠牙的小獸。然而這一刻,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種軟弱。
他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秦家的私生女,是個市井裡長大,靠坑蒙拐騙生存的女孩。他甚至能想像到,她大概在某些地方騙了小六,才能讓小六這麼費心幫她。
但他並不在意。她不會知道,在任何時候,她都散發出一種懵懂而不自知的美麗,野草一般蓬勃的生命力,春風吹又生。
她是春風,亦是野草,燎原之勢的美麗。
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在這個位置的一點私心,便是守住這份光芒。
「我只知道,世道污濁,而夫人要往清溪去。」他看著她,溫和又堅定地道。
那雙乾淨的琥珀色眸子,像是裝了一泓清澈的百川水,坦蕩真誠,寬厚仁慈。
他的話給了她極大的力量,她心底里對前路的茫然,對未知的恐懼,還有那點對自己的失望都被這句話輕輕拂去。
他懂她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他知道她不想與塵垢同流。
這個世上有一種人,生來就如高山清風,就是讓世人敬仰和信任的。她為何要棄這能依靠的高山,回去尋那人間修羅?
「宋先生,謝謝你,請送我離開。」
宋牧川推開窗,正好一束不起眼的煙花在江段上方炸開。
信號己經發出去了。
南衣隱隱聽到岸上傳來巨大的喧囂聲,有人歇斯底里地高喊「關閘!關閘!」
但是畫舫沒有停下,首接朝著閘口的橋洞駛去。
這一刻,岸邊的鶻沙終於反應過來,這是個聲東擊西的計中計,什麼陵安王,不過是個噱頭罷了,壓根就不會出現。他們這群蠢貨,拱手把大門打開,送敵人離開。
鶻沙只能寄希望於閘口快速關閉,將這條畫舫攔住,但閘口卻沒有一點動靜。
有士氣喘吁吁地跑來彙報:「將軍,閘口的機關好像壞了……」
鶻沙氣壞了,揪著人的衣領暴躁地問:「黃延坤呢?!不是他在管嗎?他人呢!」
這時,那輛知府的馬車才姍姍來遲。鶻沙撥開人群大步往馬車走,腳步卻突然定住。
他看到有鮮血從車廂底部滲下來,滴滴答答墜在地上。車夫掀開車簾,裡面赫然是死透了的黃延坤。
鶻沙愕然,他被看不見的敵人狠狠地擺了一道!他氣急敗壞地命令道:「給我放箭!快放箭!把畫舫攔下來!」
但意料之中的箭雨卻沒有到來,一旁的士兵哆哆嗦嗦地回答:「將,將軍,畫舫上都是完顏大人的貴客……」
鶻沙氣得一腳將士兵踹倒河裡,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畫舫順流飄下,過了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