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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朽木折

所屬書籍: 何不同舟渡

被畫舫擋住的那一側,謝鑄一家人己經沿著繩索往下,轉移到了安全的小舟上,而後頭還有一艘若隱若現的小舟,那是準備給南衣的。

宋牧川考慮得很周全,要幫她與謝家做切割,自然不能讓她跟謝鑄同行。

南衣翻出了窗戶,但她沒有立刻沿著繩索往下爬,手扒在欄杆邊上,在船身的木楔上堪堪立住腳——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必須在離開前問清楚。

「宋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你同我說的『予恕』,是哪兩個字?」

他愣了愣,如實回答道:「給予的予,寬恕的恕。」

這兩個字南衣學過,她知道怎麼寫,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麼當時謝卻山聽說他給自己取字「予恕」的時候,會是那樣劇烈的反應。

在要離開的瞬間,她還是無可避免地想起了謝卻山。害怕是真的,可也有了這麼久的相處,他在她的生活里己經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宋先生,能不能……不要那麼恨他?」

宋牧川沒想到南衣會同他說這些,登時怔住了。

「他也不想龐遇先生死。他也許是個做過壞事的人,但他不是一個壞人。」

她沒有那麼討厭謝卻山。只是她太害怕了,在謝卻山身邊總是提心弔膽,她太想要去到一個能喘息的地方。她憧憬宋牧川口中的清溪,亦想要找到她的心上人章月回。

宋牧川沉沉地點了點頭:「夫人,我記住了。」

「後會有期。」

南衣這才放心地沿著繩索往下爬,穩穩地落在底下的小舟下。

她站在小舟的船舷上,抬頭望著那龐然大物一般的畫舫。即便燈火闌珊,她依然能瞧見他的身影。

她在夜色中,朝那個身影用力招了招手。

江水湍急,小舟順流而下,不一會便離畫舫有一段距離了。

這些喧囂,終於離她遠去了。南衣鬆了口氣折身進入船篷,渾身猛地一顫。

——小舟里,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

他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黑暗裡,借著岸邊遙遙散來的餘光,她看到他手邊放著一盞沒點亮的八角宮燈。他彷彿在黑暗裡浸了很久,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無論多少光都到達不了他的身邊。

宋牧川說,到了金陵,他便不可能找到你。

但是他們都沒算到,他在源頭就將她攔下了。

她像是個被抓了現行的小偷。

江風拂過,瑟瑟發抖。

在這葉小舟上,在這夜色吞沒的江面上,沒有人知道謝家少夫人在這裡,也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叫南衣的乞丐在這裡。

月黑風高殺人夜。

她身上披滿了黑暗,黑暗中有無數雙看不見的,名為絕望的觸手抓住了她。

她不敢動,不敢說話,任由江風割在臉上,腦子一片空白。謝卻山也沉默著。過了很久,小舟己經遠離瀝都府了,他從袖中掏出一隻火摺子,點亮了花燈。

這一點光亮,灑滿了整個船篷。

這盞嶄新的花燈,上面的鈴鐺、流蘇,乃至燈罩的紗布,都是她選的。她竟覺得愧疚。

「我同你說過,不要背叛我,」他平靜極了,微光攏在他臉上,他的神情甚至是溫和的,「南衣。」

她很少聽到他這麼叫她的名字,她很清楚,那雙幽深的眼睛裡壓著摧枯拉朽的怒意。

她挪過去,齒間抑制不住咯咯地打著戰慄。但她明白,終於到了必須坦誠的時刻了,以前從來不敢宣之於口的心思,此刻她只能剖白。

「你也說過要放我走的,我不想在這個遊戲里再玩下去了。」

她屈下膝,在他身邊蹲下,她牢牢記得,他不讓她跪,可她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她總是在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跟他相處的方式。

總是拉鋸著,試探著,這很累。她就是想走。

他抬手捏起她的下巴,任由她撲簌流下的淚垂落在自己的虎口上。他一點點地,極有耐心地,用指腹為她拂去眼淚。

「但你不相信我,轉而去求了宋牧川的幫助……天高路遠,宋牧川總有顧不到你的時候,在我身邊有什麼不好?」他的語氣里聽不出一點殺氣,像是很認真、很困惑地在跟她探討一個費解的問題。

她說不上話,只能拚命搖頭。

「你又要漂泊在這世道里,過了今天沒明天,我給你的東西,還不夠嗎?

「可我怕你,」她的神情是害怕的,但聲音並沒有退縮,她大著膽子把心裡的話都講了出來,「我就是一個小人物,我不想捲入那麼複雜的紛爭中去……我只要一日三餐那樣簡簡單單地活著,你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放了我?」

他像是被擊中了,啞口無言。

他從沒希望過任何人的理解,可在過去的時日里,他一點點對她打開過心門,他以為他們之間是有默契的。可她還是把他當成了敵人。

他在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是希望與人同行的,不,是與她同行。人啊,總是因為希望才會失望,如果一開始就從未與她深交,此刻也根本不會痛。

竟然痛到想要一切就此毀滅。世界紛紛擾擾與他何干?

甚至他有種衝動,想就此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她,讓她像尊重和信任宋牧川一樣對待他,讓他們並肩作戰。

但這個念頭一出,理智便瞬間回歸。他們認識不過數月,他如何能信任她?他教了她很多東西,可她依然是個小騙子,她一次次也驗證了這件事。

他的手掌緩緩移到了她的脖頸,滾燙的掌心貼在肌膚上,讓人汗毛聳立。

纖細的脖子,脆弱而美好。

他對她的印象總是受到那個灰頭土臉的乞丐模樣影響,他下意識要去忽略她的美貌,但她褪去那身襤褸,一日三餐的滋養讓那身骨瘦如柴的軀殼逐漸豐盈起來,一日一日,容光在她面上煥發,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雙水光盈盈的眼。

他終於想起來,初見時他救她,並不全是因為她的勇敢,而是因為這雙攝人心魄的美麗眼睛。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對著這雙眼,放過了她。

但是他撿回來的,這個不起眼的小乞丐,她的能量漸漸超出了他的控制,甚至連心氣高傲的宋牧川都能為她冒險,將她送出瀝都府。

這一刻,他無法再忽略她的美麗。任何東西在毀滅的前一刻都是格外美好的。

他放任自己愛憐的目光垂落在她身上。覺得惋惜。她若不跑,他們本該一起提著花燈,穿梭在上元燈會熱鬧的人群中,讓人間煙火盈滿全身。

「告訴我,禹城軍藏在哪?」他忽然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那天她的說辭,他根本也沒相信。那個時候不問,只是因為沒到時候。可現在,就是逼問的時候。

他的手掌只是虛虛地覆在她脖子上,但南衣怕極了。她以為只要自己聽話,就能求到一絲希望,就像以往每一次的有驚無險那樣。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在,在山谷里的那個破道觀。」

謝卻山一點都不驚訝,他笑了起來。

「你果然知道。」

這個瞬間,南衣猛然後悔了,她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是一個陷阱。

在這個陷阱里,她暴露了自己的致命弱點——為了活命,什麼秘密都能往外抖。

能背叛甘棠夫人和禹城軍,那就能背叛謝卻山。

可這是因為,她潛意識裡是信任謝卻山的。她並不覺得謝卻山會真的出賣二姐。

但這樣的反應,落在謝卻山眼裡,卻是致命的。

他有那麼多的秘密在她手裡。先前沒有人聯想到他們之間有關係,他才能借她的手去成一些事。可這些事,若是被她有意或是無意地說出去,將在岐人面前葬送了他多年的經營,他會粉身碎骨。

這艘船可以順流而下,逃出她說的一切紛擾,他們可以不是謝卻山,不是南衣,好像也可以獲得永遠。

但是不行,他們都己經被這個亂世賦予了意義。他們早就是局中人了,滔滔東去的長江水渡不了他們,只會把他們送到更危險的處境里,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他能深入岐人的這個位置,是無數人多年的艱辛攀爬與相送,甚至是犧牲,他並非他自己,而是王朝深入敵營一把秘密的刃,肩上擔著千萬人的生死。

當年幽都府城破前夜,他本要與城同命,死守到最後一刻,卻在軍營里見到了風雪兼程趕來的老師沈執忠。

老師說,城破己是事實,昱朝式微,官家一心求和,無力與岐人久戰。但求和換不來幾年的太平,岐人野心甚大,總有一天要捲土重來。正面的戰場無法抵抗,但背後的戰場也許能博到一線生機。

老師問,朝恩,你願意活下去嗎?

死了,便是守國忠將,名垂青史,而活著,前路卻是刀山火海。

從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便沒有退路了。他只能往前,不能有私情,不能僥倖,不能仁慈。

他這樣一個走在懸崖邊的人,怎麼能允許一個背叛過他的人活著離開呢?

等南衣反應過來的時候,謝卻山手上的力氣己經陡然增大。

朽木既不可雕,那就折了吧。

喉中的空氣被瞬間奪舍,窒息感讓南衣跐大了眼睛。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他的殺意。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這一刻,終於被逼到了生死的邊緣。南衣掙扎著,她胡亂去抓他的衣襟,她嗚嗚地哀求著,臉龐漲得通紅,然後又變得煞白,她的力氣在慢慢變弱,但他不為所動。

以前他也說過要殺她的話,做過似是而非要殺她的動作,但都不是真的,可這一次,他動真格了。他麻木地看著她的生命在他手中流逝,施加著手中的力,可恍惚之間,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將死的幻覺,她竟看到他流了一滴淚。

連他也沒想到,這滴淚是真實為她而流的。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也是在這樣的一葉扁舟之中,她分享了他的一滴淚。她的世界沒有太多的規矩,總會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野生感。

她會對他的眼淚好奇,會看穿他的偽裝,會在適當的時候沉默地陪伴,她的每一個稜角,都正好彌補了他撕裂的靈魂。

手上的力氣不自覺鬆弛下來,兩個被撕裂的他在打架,一半是血肉之軀,一半是鐵石心腸,一首以來,這兩個自己都和平相處,卻在此刻為了這個女孩要斗到你死我活,但那都是他自己,無論誰佔上風,痛的都是他。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忽然,咔嗒一聲,機關咬合聲在黑暗中響動,一枚箭弩從她袖中發出,射入他的肩胛,他吃痛地一縮,手臂撤了回來,南衣竟就勢掙脫開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凜冽的空氣湧入胸腔,她又活了過來,她不敢鬆懈,緊接著便從袖中抽出了匕首,想都沒想,就朝謝卻山刺去。這是她求生的本能,不反殺,就要死。

她的動作是莽撞而無章法的,謝卻山卻像是鈍住了。這一刻詭異得很,他明明可以躲開,他卻沒有躲,任由她的匕首沒入他的胸口。

那是他送她的刃與箭,是他教她的一身本事。

桌上花燈被兩人激烈的動作打翻在地,火舌舔上了布罩,一下子便燒了起來。

火光將船篷照得亮如白晝。

她愣了。

她沒想到自己可以成功。她看著滿手的血,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這可是謝卻山,她居然要殺那個隻手遮天的謝卻山?她怎麼可能成功?

不對,是他沒有躲……他們之間,必有一個人瘋了。

他要做什麼?

她鬆了手,胡亂流著淚,想要往後退,卻被他一把攬過後頸,阻止了她的動作。他們就在咫尺的糾纏間,她只要再把那匕首往裡推一寸,他必死無疑。可她不敢,她渾身的力氣和膽量都用完了。

傷口汩汩流著血,他明明落了下風,甚至將空門大露給她,絲毫沒有懼意。

他喘息著,含著血腥的熱氣噴到她面上:「南衣,好得很。」

還沒反應過來,南衣只覺後頸猛地一陣刺痛,緊接著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軟軟地向後癱去。

他將指尖那根刺暈她的銀針隨手一扔,最後一分力氣也用盡了,他癱坐著,捂著胸口的傷,面上才顯出實實在在的痛意。

船篷也燃燒起來,像是江上裹著的一團火。火光中,謝卻山望著這片狼藉和昏迷的南衣,他們好像要在這明月孤懸的江上共同走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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