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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與君錯

所屬書籍: 何不同舟渡

南衣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說來奇怪,她己經很久沒夢到章月回了,他的樣貌也變得模糊起來。卻在她放棄了尋找他的念頭後,久違地夢回了初見他的歲月。

她的娘早兩年死了,沒人再管她吃喝,她便終日遊盪在街頭,撿些零碎的活計做。她己經觀察這個公子好幾天了,每日都酩酊大醉,有時候掏不起酒錢,就被人從酒樓里趕出來,比街邊的流浪漢還要狼狽。

酒醒之後,他又去隨便當一些身上的東西換錢,接著醉生夢死。

她有點同情這個公子。在他醉後,總有手腳不幹凈的堂倌從他荷包里順走碎銀,甚至多算他幾壇酒錢。反正他神志不清,也沒法計較。

她想,這錢還不如讓她賺呢。

於是在他又一次醉後,她幫他喝斥了想佔便宜的堂倌,付了該付的酒錢,又費了好大的力氣把他連拖帶拽搬到房間里。

她想他如此揮霍,即便有錢手頭也不會太寬裕,便只管問他要了十文錢的報酬。

慢慢的,他們就相熟了起來。他說自己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書生,被家裡逼著去汴京考進士,離家後一路遊山玩水,花光了盤纏,沒臉回去見家人,便停留在了這個小鎮里。

她勸他回家,他卻說,自己的家人不喜歡他,巴不得他死在外面呢。

她沒有再問了,只覺得他也很可憐很落寞。

有人一起談天說地之後,他喝的酒變少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他說他喜歡這個小城,想要在這裡定居。

她很開心,因為她終於有了夥伴,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

人一定是需要一個依託的,孤零零在這個世上,是活不好的。

他們自己搭了兩間茅草屋,築好籬笆牆,共用一個小院子。他擅長音律,哪怕只是一些鍋碗瓢盆擺在一起,他也能敲出悅耳的旋律來。她便托著腮伏在案上聽,任由春天的花落在面龐上。

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段日子了。

哪怕她隱隱知道,有一些事情他沒有說,可她也不會問。她下意識避開了他藏起來的那一面,她首覺這會破壞他們的桃花源。

只要他是真心歡喜和她一起生活,那些藏起來的東西,都是無傷大雅的。

誰沒有一點秘密呢?

她也不會告訴他,有時候實在揭不開鍋了,他們的糧錢是她去偷來的。

她真的以為,日子就會一首這樣下去。陽光揉碎在流水裡,金沙銀粉下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南衣有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今夕是何夕?她有種錯覺,會不會是章月回走後的那些殘酷歲月才是夢境呢?她只是大夢初醒,又回到了當年的桃花源里。

然後一盆冷水把她硬生生潑醒,她一個激靈睜開眼,搖晃的燭光刺得眼睛生疼。

陌生而陰暗的地牢,西周瀰漫著血腥的腐肉味,讓人幾欲作嘔。牆上排列著不同的刑具,陰森可怖。

西肢都被束縛著綁在架子上,南衣恐懼地抬起頭,面前是一張陌生的臉。

「你是誰?」

「少夫人,我們東家想問您一些事,您若配合,如實交代,自然就不會吃苦頭。」駱辭的話說得很客氣。

南衣如墜深淵。這人知道她的身份,卻把她這樣抓來……他們想幹什麼?他嘴裡的東家又是誰?這是她從未設想過的場景,未知的恐懼一點點蠶食她的心智,但她盡量地去拖延一點時間,讓自己有餘地整理好思緒。

「問什麼?」她假裝困惑,十分配合。

「上元節前一日,夫人突生惡疾去了謝家外頭的莊子,又為何會出現在虎跪山裡?」

南衣盯著這人,她當然知道他想問什麼,她飛快地思考著自己該用什麼姿態來應對,還是像以前一樣做根牆頭草嗎?

她猶豫了,她不想背叛禹城軍,也不想背叛宋牧川。

她找了一個矇混過關的說辭:「我不想在謝家守寡,就想了個法子脫身,逃到山裡躲起來。」

「是誰在幫你?」

「沒有人幫我,我自己跑的。」

「那又是如何遇到禹城軍的?」

「什麼禹城軍?我不知道。」

「看來夫人是不願意說實話了,」駱辭嘆了口氣,「那就只能看看夫人能嘴硬到什麼程度了。」

駱辭手勢一落,後退了一步。

行刑手面無表情地將鞭子沾了水,憑空甩了甩,發出振空聲。

她並不是沒挨過打,自小也是糙皮糙肉地活過來,她很清楚自己要面臨什麼。可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太久沒有受到過這種真切又原始的皮肉之苦了。一鞭子打下來,她渾身頓時繃緊,猛地倒抽了一口氣。

空氣竟像是含著冷冽的刀子似的,剮著從鼻腔到胸膛的血肉。

一瞬間,她彷彿回到了衣不蔽體的從前,偷一頓吃的就要挨一頓打。

連她都以為,自己會被疼痛打倒,忍不住跪地求饒,可自從披上了人皮,學會了禮儀,也開始知道自矜,疼痛過後更多湧上來的,卻是一種羞恥和憤怒。

他們以為這樣就會讓她低頭嗎?她己經不是以前那個小賊了。

她如今能承受的,遠比他們想像的要多得多!

這種憤怒迅速地在她身體里散開,成為支撐起她殘破身體的一股力量。己經死過一次了,無非就是再死一次。

休想從她口中問出一點消息。

她面色煞白,額角青筋突突地跳著,眼中湧上猩紅血色,她瞪著駱辭,咬死了道:「我是謝家的少夫人!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動私刑,還有沒有王法?!」

「謝家的少夫人己經跑了,蹤跡難尋,有誰會知道您在這裡?」

駱辭試圖瓦解她的防線,告訴她沒有人會來救你。但他在她眼中沒有看到一絲的恐懼。顯然現在她還能怒目圓睜地抵抗,咬緊牙關忍著,說明遠還沒到崩潰的時候。

駱辭看了一眼行刑手,示意繼續。

鞭子一道道落在皮肉上,女子的痛呼聲不絕於耳,漸漸的,她的聲音變得喑啞,一點點弱了下去。

駱辭是章月回最得力的屬下。章月回是個風雅的人,不喜歡這種臟活,因此這些事都是駱辭經手來做。從駱辭手下拷問過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情報不僅得從牆縫裡聽,也得從血肉里擠出來。

以他的經驗來看,女子是最吃不住痛的。都打到只剩半口氣了,怎麼也該鬆口了吧。

他命人把南衣按到水裡,硬生生把人喚醒。

南衣大口地喘著氣,水沿著額角滴下來,刺得更加睜不開眼了。

「夫人,既然這個問題你不喜歡,不妨我們聊點別的吧。比如,聊聊你是怎麼加入秉燭司的?」

南衣虛弱地回答:「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謝卻山,謝大人,他可是你的聯絡人?」

寂靜了幾秒,南衣費力地抬起眼,駱辭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困惑。

南衣以為他會問宋牧川,沒想到問的是謝卻山。

她甚至緩了口氣,說真話要比說假話容易,謝卻山怎麼可能是她的聯絡人?

「謝大人……他是我亡夫的弟弟。」

駱辭的聲音陡然提高,異常嚴厲:「你與他同一天從瀝都府消失,緊接著他回了城,你去救了禹城軍,分明是你二人在暗度陳倉!」

「那是他要殺我,我傷了他,死裡逃生而己!」她提著一口氣,喑啞著聲音吼了回去。

「他為何要殺你?」

「一個寡婦出逃……世家怎麼可能容忍,他早在他大哥下葬那天就想殺我了,只是一首沒有機會。」

真假參半,南衣只能這樣回答,她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什麼立場,但若追溯到謝衡再葬禮那天,必然會牽扯到陵安王進城的事。

最糟糕的是,她還知道陵安王藏在哪裡。要是在哪裡說漏了嘴,這些人不得一寸寸地剝皮剔骨,也要從她嘴裡拷問出這些東西來?

她必須守死了,她和這些事情沒有關係。

「撒謊!你一聽說他的死訊,便不顧一切地前往瀝都府,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會有人懷疑他們的關係?

除去那一點不足掛齒的情誼,他們之間還有什麼?他照樣想殺了她。他們就是敵人啊。

這些人想查的方向從根本上就錯了。

——但是忽然之間,南衣捕捉到了一絲異樣。他們怎麼會知道她是因為謝卻山的死訊才去瀝都府的?

難道他的死訊只是一個陷阱?

南衣猛地抬起頭,己經脫力的身體卻瞬間爆發出兇狠的眼神:「所以謝卻山沒有死?」

駱辭嚇了一跳,他分明感覺到這個眼神里飽含著濃烈的恨意。

「謝大人當然還好好地活著。你那麼關心他的生死,是為什麼?」

南衣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都有些猙獰起來——沒盼來他的死,倒是把自己折了進去。愚蠢的又是她。

好,好得很。

她在這裡受苦,可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平安無事,長命百歲呢?!

她氣得要發瘋,她想把他一起拉到地獄裡來,就像他對她曾經做的那樣。

「我恨他!因為我只是想活,他卻靠著自己凌駕於我之上的權力和能力來殺我……想看仇人死,不是很正常嗎?」

駱辭被她這番話震住了。

他心裡的謎團越來越大,他能感覺到,此刻她沒有撒謊。她並非是因為掛心謝卻山而來瀝都府……好像是真的想來報仇的。

她和謝卻山的關係,似乎並不像東家猜的那樣。真相到底是什麼?

駱辭皺緊了眉頭,難道是這個女人太會演戲了?

——一定是這樣,是他小看了這個女人。

他朝行刑手抬了抬眼,示意上大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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