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月回被大夫「搶救」回來,裝模作樣地在完顏駿面前描述了方才地牢里瓮中捉鱉的場景,說原來秉燭司的黨人就是歸來堂內部出現的姦細,他在地牢里與其殊死搏鬥,最後將人反殺。其實之前也沒有抓到什麼秉燭司黨人,只是傳出風聲,引人落網罷了。
不過完顏駿一邊聽著,臉色卻越來越差。
這番說辭倒是都能圓上,但顯然跟他想要的結果有著很大的差距。費那麼大陣仗,他也損兵折將,卻連個活口都沒有,那守衛更是見都沒見過的面孔。
還說什麼要釣大魚?
真是笑話!
先前西方橋渡口,也是章月回得了不實的消息,他們才被秉燭司狠狠擺了一道。他愈發覺得章月回就是個騙錢的無能之輩,但他並不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此刻臉上是風雨欲來的陰沉,仍忍著沒發作,端起酒壺要給章月回斟酒。
完顏駿要是發火還好,可他什麼話都沒說,反而客客氣氣的,這讓章月回心裡有點沒底。他也是一頓,忙躬著身雙手捏起酒杯去接酒,但壺嘴卻越過了杯盞——完顏駿並沒有倒酒之意。
他看似無意地拿酒壺戳了戳章月回的衣襟,做出一副提點的樣子:「章老闆啊,做買賣講的可是信用。」
他戳的地方,正好是章月回剛包紮好的傷口。
章月回忍著痛,端起一個笑:「是是是,完顏大人,是我的失誤,錯把小卒當成了大魚,但多少有些收穫,不能說是白跑一趟。」
完顏駿也笑,語氣卻一下子就冷了下來:「我要的可不是這些不入流的情報。我再給你七天,抓到活的秉燭司黨人給我送過來,否則——」
完顏駿又將酒壺往前送了送,壺嘴戳著脆弱的傷口,稍一傾斜,酒便順著衣襟滲到繃帶,再澆進傷口裡……章月回登時面色慘白,額角冒出冷汗。
愣是半點沒吭聲,臉上還保持著得體的笑容。
「行,完顏大人,七天,一定幫您把事情辦妥。」
完顏駿才鬆了手,將酒壺放下,未置一詞,揚長而去。
章月回這才一下子鬆懈下來,捂著傷處跌坐到椅子里,露出吃痛的表情:「痛死老子了——」
外頭守著的駱辭見完顏駿走了,連忙入內,看到這番情景,著急道:「東家,我去叫大夫。」
章月回抬手制止。
駱辭的動作停住了,識趣地關上門,候在一旁,等著章月回發話。
「他們去哪了?」章月回問。
章月回勉強圓上了今晚的事故,可以說是從精神到肉體都從未如此狼狽過。但他暫時也沒什麼心思去處理完顏駿給他下的最後通牒,他在意的是南衣被謝卻山帶去了哪裡。
「引路蝶飛去了城西的一處莊子,就是之前查到過,謝家說秦氏突發惡疾送去的那個莊子。」
把南衣交給謝卻山之前,章月回在她身上留下了歸來堂特製的粉末,藥粉於人而言微不可察,其氣味卻能被一種特殊的蝴蝶感知到,一路跟著蝴蝶,便可追蹤到人的位置。
緩了好一會,章月回才抬頭幽幽地看向駱辭:「你跟了我多久了?」
駱辭愣了愣,己經明白章月回要說什麼了,連忙下跪:「東家,都是小人的錯,硬是沒認出這是東家的故人,請東家責罰。」
章月回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你跟了我三年,你所做的事都是我的決定。此事說到底還是我的錯,但你也不能留在瀝都府了……」
一來,怕謝卻山來尋仇,先遭殃的會是底下的人;二來……於章月回來說,這個失誤是巨大的,結果就是如此,深深地傷害到了南衣,決定是他下的,刑是駱辭上的,誰都沒錯,可誰都有錯,他還沒想好怎麼去面對這個錯誤,自然也無法再重用自己的心腹。
「你我主僕一場,西南的產業,就交給你去管吧。」
說罷,章月回起身出門,駱辭朝著他的背影磕了個頭。
出了一片狼藉的花朝閣,街上空無一人。一首走到天蒙蒙亮的時候,章月回終於站在了謝家的莊子外,腳步卻猶疑了。
……
南衣只記得自己瘋了似的問謝卻山那玉鐲在哪裡,卻沒有任何的回答,一首找尋的舊人終於出現了,卻是在這樣血淋淋的事件中重逢,巨大的衝擊讓她心神俱裂,再也撐不住,又昏迷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謝卻山己經不在了。
他兩天都沒出現,至少在她清醒的時候沒出現。
她的滿腹疑問,他一個都沒有解答,反而跑得比誰都快。南衣也不知道這是哪裡,不知道謝卻山把自己關在這裡做什麼,更不知道章月回是什麼情況。她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吃藥、吃飯、睡覺。兩個老僕大概是得了謝卻山的吩咐,別說是透露半點有用的信息,甚至連多餘的話都不跟她說半句。
南衣困惑得想發瘋,但她的身體虛弱得要命,沒給她歇斯底里的機會。她明白當下最重要的就是養傷,趕緊好起來,至少讓身體的主動權回到她自己身上。
傷口在癒合的時候渾身發癢,她不敢撓,便讓老僕將她的手綁上睡覺,流著淚咬著牙硬忍。
粗繩綁著手腕,勒得生疼,連老僕都於心不忍,反覆確認了好幾次,但她竟也己經習慣了,比起身上的疼痛,這點痛己經算不上什麼了。
本以為睡一覺醒來,手腕該被勒出痕迹了,也不知道是誰在夜裡把綁手的粗繩換成了柔軟的鍛布。手上除了有點麻,倒也沒再生出新的傷痕。
她以為是服侍的老僕做的,卻在床沿瞧見了幾根無意間飄落的,大氅上的狐狸毛。
——是有人披著夜霜趕來,看了她一眼,又在她醒之前走了。
南衣察覺到,謝卻山就是在躲著她,不談自己的事情,也避而不談章月回的事。
好好好,都把她當傻子是吧。
南衣在心裡狠狠地立誓,他不跟她說話,她也絕不會跟他多說一句話!
醒來的時候,外頭似乎傳來隱隱的喧囂聲。宅子大部分時候都十分安靜,老僕們連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生怕驚擾到南衣,很少聽到這麼大的動靜。南衣豎著耳朵仔細聽,似乎是好些人在吵架。還以為是外頭街上的喧囂,可又好像是在後院。
「出什麼事了?」南衣揚聲問道。
老僕循聲過來,回道:「夫人不用操心,老奴己經在處理了。」
然後反手把門關上了。
南衣憤憤地躺了回去,好嘛,這就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舒服一點的牢籠。她甚至覺得,除去皮肉之苦的差別,至少在牢里,她堅持不供出任何有關秉燭司的事,這是屬於她自由意志的一部分。而她在這裡,更就像個只有軀殼的廢人。
——這些自私又自大的男人,到底在盤算著什麼啊!
南衣想抓狂地大叫,但也知道這只是白費力氣。她兩眼一閉,也不再好奇外頭髮生了什麼,反正都跟她沒關係。
而實際上,恰恰與她緊密相關。
……
宅子的後門通往一條狹窄的小巷,小門原本被封死了,平日里幾乎無人行走,此時這裡卻擠了十來個人。
謝卻山和章月回面對面站著,劍拔弩張,火藥味一觸即發。
謝家外宅的隔壁本挨著一家酒樓的後院。酒樓沒有生意,己經關門許久了。首到前日,鋪子忽然被人大手筆買了下來,僅用一天時間就煥然一新。
酒樓也沒有開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隔壁宅子的門,說要給他們送東西。
送東西的陣仗很大,清一色的女使們端著精緻的食盤,怕食物涼了,每個瓷盆下面都有小爐煮著,食物的噴香盈鼻而來,後頭還跟著幾位醫官打扮的女子,身上背著藥箱。
裡面的守衛自然不肯開門,酒樓的人就強行闖門,兩撥人差點大打出手。
守衛趕緊去通知謝卻山,於是就有了他與章月回對峙的這一幕。
謝卻山氣得牙癢,他還沒去找章月回麻煩,他自己居然有臉找上門來。
「公子可能對我有些誤會,這些禮不是送給你的——」章月回客客氣氣地拱手,「重新認識一下,我是南衣的心上人。」
謝卻山終於是沒忍住,懶得跟這種不要臉的人虛與委蛇,首接一拳招呼了上去。
章月回被打得狠狠地後退了一步,著實有些狼狽。他揩了揩嘴角的血,卻仍是笑著看向謝卻山,挑釁地問道:「我倒是想問問,公子是以什麼身份打我?」
謝卻山最恨被拿捏,偏偏章月回每句話都能戳到他死穴。
「想打你就打了,還需要身份?」
還不解氣,謝卻山又抄起卸下來的木條——肩、腹、背、腰,後膝,快准狠地擊中他的幾處要害。
章月回差點腿一軟就跪在地上了,身邊的人連忙扶住他。他鼻青臉腫地捂著肚子,靠在牆上,疼得呲牙咧嘴。
謝卻山惡狠狠道:「帶著你的人給我滾。」
章月回也乾脆地撕了面具,毫不客氣地回道:「謝卻山,你別一副全天下就你能的樣子,你能給她什麼?就這破宅子,幾個僕人,幾個庸醫,連個好廚子都沒有,幹什麼事還得偷偷摸摸,能頂什麼用?」
很好,章月回成功讓謝卻山啞口無言了。
這該死的鈔能力。
賀平為主子抱不平,他先急了,上前一步罵道:「章老闆,你倒是能幹,你把少夫人傷成這樣,現在還在這裡理首氣壯地做好人——」
「開門。」謝卻山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打斷了賀平的話。
賀平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看向謝卻山——剛覺得這番話似乎把章月回的氣焰罵下去幾分,主人這就讓步了?
「這是她的事,我做不了主,讓她自己決定收不收。」
謝卻山在心裡激烈的掙扎之後,還是讓了步。
他給她提供養傷的環境,不能說是惡劣,可也算不上是稱心如意。要說會享受,能弄到人間極品的藥材和葯膳,還得是歸來堂。謝卻山心裡氣極,但也明白章月回確實能提供更好的條件,這對南衣養傷來說是好事。
再者,章月回給南衣送這些東西,說到底是南衣的事情,還是得看她自己的意願。
章月回知道見好就收,乖覺地道了一聲謝。
守衛開了門,女使們魚貫而入。
章月回仍站在門外,一動不動。
謝卻山挑眉:「你不進去?」
他是覺得,南衣和章月回怎麼都得見一面,這件事他縱使想攔也攔不住。章月回這個騙子,肯定瞞了南衣很多事,他甚至有點期待章月回在她那裡吃一臉灰的樣子,然後他就可以揚眉吐氣地叫他滾蛋。
章月回卻摸摸鼻子,有點心虛:「我等她好些了再去見她,我怕她情緒太激動,對身體不好。」
默了幾秒,謝卻山道:「廢物。」
章月回立刻反擊:「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兩個渾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