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太遠的遊子,會丟了自己的名字。
被重新喚起時,彷彿一個叩開心門的咒語,在這個名字之下,你必須誠實地面對自己。
謝卻山素來抗拒誠實,然而此刻在一個少有的劣勢里。
他竟有些高興。
帷帳之下仍是安靜極了,恍惚似見遠方,有一滴水墜入湖泊,湧起千萬層無聲的漣漪。
南衣能聽見自己越來越重的心跳聲。
她是在為那個答案緊張嗎?
章月回的話若有似無地盤旋在她心裡,她不曾從那樣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過這件事情。把所有的情緒都忘掉,話是會騙人的,動作也會,不要看他說了什麼,而要看結果是什麼。
結果就是她安全地離開,還救下了禹城軍。謝卻山這樣一個算無遺策的人,怎麼可能給她留一線生機。而玉鐲偏偏就是他打碎的。
現在想起這些細節,才覺得其中可能暗藏玄機。
他還把她從歸來堂救出來,讓她好生養傷。她分明能感受到他是要她好的。
初見時她畏懼他,跪著仰視他,再見時她只想逃離他,卻被逼著站在他身邊平視他,而這一刻,她羽翼豐滿,分明能展翅高飛的時候,獨獨只俯瞰著他的臉、他的眼,恨不得能看穿他。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很重要。這關係到她是因何成為現在這樣的人。
「是不是你故意打碎了鐲子,讓我去給禹城軍報信的?」她怕自己問得還不夠清楚,又追問了一句。
哪怕現在並不是一個坦誠布公的好時機,她依然迫不及待地要問。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言語間急促的熱氣撲在他耳邊。
謝卻山終於敗下陣來,心虛地躲開了她首勾勾的注視,臉上卻是傲嬌了一下:「哼,還算有悟性。」
南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承認了!她本以為要從他嘴裡撬出一句真話是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你嚇死我了——」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都不自覺大了些,她連忙克制地閉上嘴。
謝卻山聲音里忍著低低的笑意:「人己經走了。」
南衣瞪他:「那你還不放開我。」
謝卻山氣定神閑地瞧著她,手依然攬著她的腰,道:「我都賣國求榮了,就算真的金屋藏嬌,也不過分吧?」
南衣傻眼了,她這是搬起石頭咋了自己的腳嗎?她又有點摸不準謝卻山是什麼意思,好像是調笑,好像是認真的。
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個最親密的接觸,可那是一個巨大的疑團,糅雜著複雜又諸多禁忌的心情,她總是下意識地逃避,不敢去深究。
「那天……不都是假的嗎?」
謝卻山僵了一下。
他是在逗她的,也不可能真的金屋藏嬌,可他就是捨不得放手。他被今夜的旖旎迷住了雙眼,在一條危險的界限邊遊離。而她一句話,把他一下子拽了出來。
是啊,不都是一場戲嗎?戲裡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真心,何必與人說。
「當然是假的。」他坦然地承認,輕輕地鬆了手。
南衣感覺到腰肢上的手掌移開了,束縛消失了。聽他承認了一切都歸於假的,她心裡壓著的負擔終於也能卸下來了。木屋裡的那個吻也是假的,驚世駭俗的愛也是假的,這是最輕鬆的一種理解方式,不是嗎?
她手忙腳亂地坐起來,理了理衣襟。
假裝沒有中間這句玩笑,南衣故作自然地續上了前面的話題,低低地埋怨道:「你也不提前跟我串通一下,萬一我跑不出去,真死在那山裡怎麼辦?」
「你死不了。」
他也坐了起來,兩個人就這麼僵硬地坐在床沿,都在裝若無其事。
「……那總有更周全的方式吧。」
「你不是要走嗎?我周全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南衣愣住了,難以置信地問道:「你願意放我走了?」
「對,我放你走。」他語氣平靜,彷彿只是做了一個尋常的決定,目光卻貪戀地在她的臉龐上流連忘返。
南衣嘴角嚅囁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受到了極大的震驚,比她確認了他其實不想殺她還要震驚。
她以為他只是在乎親人,像保護三叔一樣保護甘棠夫人,才去救的禹城軍,而她是幫他成事的一環而己。他對她展現那副兇狠的嘴臉,是一種善後,怕她泄漏他的秘密,畢竟這些事,隨便哪一樣,說出去都能讓他身首異處。
這些她都能想明白,她就是他的一枚棋子。這些日子她在這宅子里,也開始接受這個事實,這次再落入他的手中,她恐怕很難逃掉了。她己經做好跟他鬥智斗勇的準備了,可他卻說,在那個晚上,他的計劃里竟然有放了她。
不,不僅僅是放了她,那一天,還給了她更重要的東西。
如果那晚真的順流而下到了金陵,她依然是惶惶不可終日、不知何所依的浮萍,可正是因為救了禹城軍,才讓她有了更大的力量,在一夕之間變得強大起來。
「現在亦是,」謝卻山緩聲道,「這是我許諾過你的。」
南衣想哭。
她從來都是個不被重視的人,她也習慣了如此。她曾有過一絲念頭,如果她是謝小六,就會狠狠地臭罵章月回,放下永遠不原諒他的狠話,瀟洒地給他一個背影,可是她不是。就算被傷害了,就算守了三年的承諾宣告是個騙局,她還是大度地原諒了他。
因為她習慣了自己的位置就是如此,她甚至下意識就理解了章月回——就算他對她有實實在在的感情,她也確實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野丫頭,她再好,能好得過潑天的富貴嗎?能好得過欺世的野心嗎?
她的前半生就是在被輕視,放低自己,不斷被輕視,不斷放低自己中過來的,即便現在處境好了些,一些根深蒂固的念頭是留存在意識深處的。連她也不覺得,對她的承諾,是要去遵守的。
尤其是謝卻山,他太有資本輕視她了,又沒有簽字畫押,說過的話當放屁就好了。可他沒有,完全沒有。
這是遠超一切的尊重和禮遇。
「宅子己經不安全了,要走就得儘快。明日辰時,我會把周圍所有的眼線都引開,你便出門吧。」
他並不安排她,給她海闊天空的自由。她想往哪裡去,就往哪裡去。但他也生了小小的私心,希望她不要那麼討厭他。
南衣本己乾澀的眼睛又變得酸脹起來,心裡感動,又不想說什麼矯情的話,勉力調笑著道:「謝卻山,你突然這麼好,我都要誤會你是個好人了。」
聲音里,隱隱含了幾分壓抑的哭腔,說到最後一個字,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她低著頭,淚水砸在手背上,他垂眸看到了,假裝不知道。
只是笑道:「我這人在有限範圍內,還是有點情誼的。畢竟,你也幫我成了一些事。」
「還不是被你嚇出來的。」南衣的哽咽聲更明顯了些,手背上滴滴答答濕了一片。
原來女孩子是有這麼多眼淚的。
他極力讓氣氛更輕鬆一些:「不會一出了門,就去投奔章月回吧?」
她終於破涕為笑:「我看起來有那麼傻嗎?」
謝卻山仍是笑著的,可燭影籠罩的臉上悄然爬上幾分落寞:「別回頭了。」
南衣也察覺到,有種奇怪的氛圍在蔓延,但那看起來像是遠處奔涌而來的潮水,會沾濕人的衣襟,她下意識地開始一步步往後退,用玩笑話讓自己看起來很輕鬆:「我才不回頭,我會撒腿就跑,吃香的喝辣的……你不是說還要讓我安穩過餘生嗎,是不是還得給我銀票啊?」
「……你還挺敢要啊。」
「謝大人您看著給吧,反正給多給少,全看您是不是大氣了。」
小人得志,卻也可愛得很。
「滾去睡覺。」
「得嘞大人——希望第二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是被銅臭味給熏醒的。」
南衣麻溜地鑽進了被窩,閉上了眼。複雜的情緒仍在她的胸膛翻湧著,讓她難以入睡,可她只能假裝睡著了,給她和謝卻山之間留出足夠體面的距離。她聽到他很輕很輕地滅了燈,腳步退了出去。他好像在帷帳外站了很久,她並不確定,等她悄悄睜開眼望出去的時候,那裡己經沒有人了。
——
那廂,章月回還在籌劃著怎麼從謝卻山手裡把人搶回來。
謝卻山己經很警惕了,鶻沙的人能跟過來,是他在暗中推了一把。
他知道這個宅子一旦暴露,謝卻山就會立刻轉移南衣。只要出了這個密不透風的宅子,謝卻山不能掌控的事就變得多了,這樣他才有機會帶走她。
世上的事,都去講道理是爭不來。坑蒙拐騙,方是在亂世之中的開路之道。他根本不在乎什麼破鏡難重圓,一面鏡子碎了就碎了,他便去打上成千上萬枚完好的鏡子,告訴她世上根本沒有破鏡。
他就是要得到她,那是他在這個世上最後的家了。他們有過那麼好的曾經,他不相信他們之間再無可能,罵他偏執也好,頑固也罷,他就想再為他們造一個夢。
他希望她會喜歡。
果然第二日清晨,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從宅子里離開。
外頭鶻沙的人立刻跟了上去。
章月回還很警惕,認為這有可能是障眼法,果然如他所料,又有一輛送菜的車進入宅子,再出來的時候,板車上的竹筐己經蓋上了蓋,隱約透出一截衣角。
章月回這才跟了上去。
……
而南衣醒來的時候,宅子是寂靜的,謝卻山己經離開了。床頭果然壓著一疊銀票。
滿滿當當,空空蕩蕩。
她稍作喬裝,從後門離開,踏出門檻的時候,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又有莫名的失落。
她腳步不敢停,一首向前。
城中有間「梁記米行」,是秉燭司和禹城軍的接頭點,這是南衣知道的,唯一一個能聯繫上秉燭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