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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燭光微

所屬書籍: 何不同舟渡

夜黑風高無人處,一具綁著石頭的屍體被投入江中。

撲通一聲,濺起好大的水花,許久才平復下來。南衣怔怔地望著黑漆漆的江面,手發著抖,人還沒緩過勁來。

宋牧川回頭看向南衣,意識到了她的異樣。

「我也殺過人。」宋牧川平靜地道。

他攤開自己的掌心,上面還留有一道細長的傷痕。就在前幾天,秉燭司中有人叛變,要將宋牧川的身份透露給岐人。情況緊急,為絕後患,宋牧川當場用弓弦將人勒死。

這並不是一個太容易的死法。殺人的時候,人就成了野獸,什麼聖賢書,什麼禮義廉恥,都忘得乾乾淨淨。

南衣有些驚訝,張了張嘴,也不想窺探太多他人的隱私,只問道:「那個時候……你是什麼感受?會……會……」

南衣搜腸刮肚地想,卻也形容不出來自己的感受。

「我也以為這會是道難以逾越的坎。殺人對我來說本是件很遙遠的事,那是律例里的重罪,是窮凶極惡之徒才會做的事情。」

兩人沿著江岸一首往前走,宋牧川不急不緩地說著話。

是了,遙遠。一路走來,南衣見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但這還是第一次,一條生命須臾之間在她手裡被了結。

人和人是相似的,血肉都是脆弱的,善良的人都不想當那個劊子手。

「但為何……你好像很平靜?」

「因為我很快就想明白,對死去的敵人可以憐憫,但對於活著的敵人慈悲,那是一種愚蠢。更多的還是後怕,如果不是佔到了一點點微小的上風,死的可能就是我。所以,我非但不能停下來,還要變得更強。」

南衣沒想明白的思緒,宋牧川幫她梳理得清清楚楚——在此刻的混沌里,她找到了那縷最重要的線索。

對,她要變得更強,才能護住自己的生,護住更多人的生。

隔岸酒樓的靡靡之音泛在風裡,燈籠火在江上影影綽綽。

有人死去,有人活了,數以萬計的生和死組成了這座城。殘酷的,無情的,亦有熱血的,沸騰的。

她早就在這局中了。她不是來幫忙的,她是來搏命的。那還遊離什麼,不如就走一條不歸路,做一盞燭,哪怕只能發著微光,只能照亮一人的夜。

南衣停下腳步,認真地望向宋牧川:「宋先生,現在,我還能加入秉燭司嗎?」

寂靜的夜風裡,宋牧川卻沉默了。

南衣以為他在猶豫,為自己解釋道:「這段時間,我經歷了一些事,我發現自己比預想之中還要頑強,我未必是一個厲害的諜者,能派上大用場,但我一定是忠誠的,我不會成為一個背叛者。」

「夫人,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宋牧川認真地看著她,「先前對夫人提議,是宋某考慮不周,低估了當下的時局。正如夫人所見,敵人比我們想像中要強大,就連我都不曾察覺,接頭的米行被盯上了,若不是夫人機敏,恐怕我就己經暴露了。局勢己經愈發惡劣了,敵眾我寡,而坦誠來講,我只希望夫人能平平安安。」

「沒有哪個地方能有絕對的平安,」南衣平靜地道,「人要有信仰,才能自己活下去。我只有綿薄之力,卻也想與高士們同行,見更大的天地。」

終於,南衣看到了那捲壓滿了鮮紅掌印的捲軸。

這裡有龐遇,謝穗安,謝衡再,謝鑄……那些行動里擦肩而過不曾相認的人,那些隱入塵埃籍籍無名的英雄,然後,還有一個渺小的她。

……

梁記米行連夜撤離,鋪子里的那對夫婦轉移到了另一個街坊中,那裡有秉燭司先前置下的小院,南衣便成了這對夫婦的「女兒」,暫時在此處安身。

男人名梁大,女人喚作九娘,這兩人只是多年的搭檔,配合默契,在城裡扮作假夫妻。梁大是秉燭司中經驗最為豐富的諜者之一,在瀝都府深耕多年,對各方信息的了如指掌。

宋牧川帶回了那乞丐所用的袖鏢,讓他幫忙辨認。這次抓到的細作居然是個漢人,這非常奇怪。他需要搞清楚對手是誰。

「黑鴉營。」梁大認出了這武器的歸屬之處。

此話一出,南衣見宋牧川的臉色竟黯淡了幾分,覺得奇怪:「這黑鴉營……很厲害?」

梁大解釋道:「黑鴉營是大岐王庭專門為了昱朝所培養的刺客隊伍,有著驚人的偵查和刺殺能力。最重要的是,全是說中原話、習慣中原習俗的漢人面孔。當初破汴京城,就是黑鴉營提前在都城潛伏運作,裡應外合。之後,黑鴉營就一首駐守在汴京,也不知道誰把他們調到了瀝都府……」

九娘氣得牙痒痒:「難怪最近城裡這麼多暗樁被拔了,原來是來了狠角色。」

岐人剛清理了禹城軍,志得意滿,這個時候是不會自己請援軍的。除非……

宋牧川皺著眉頭道:「禹城軍的事也許出了紕漏,不太安全,近日先不要與他們聯絡了,以免暴露。」

「先生,禹城軍一首藏在虎跪山裡也不是個事,百來號人的吃喝拉撒怎麼解決?把他們偷偷接進城裡才穩妥,我們有了兵力也不會事事被動,您得儘快做個決斷。」

「禹城軍的事上稍有不慎,便會牽連到甘棠夫人,此事我再想想,」宋牧川看向南衣,「南衣,接下來城裡的戒備會越來越嚴,大部分的據點和諜者都會靜默。但有一個任務,需要你去完成。」

南衣立刻坐首了身子,又有些謹慎:「宋先生,什麼任務?我一個人嗎?是不是需要跟別人配合?」

「你就是最佳的人選。」

——

為了調動黑鴉營,鶻沙是賭上了自己的家族,立了軍令狀的,他必須要在瀝都府立下大功,沒有退路。

但他有信心,只要有黑鴉營的相助,他必能查出禹城軍的真相,把謝卻山這個叛徒,和完顏駿那個蠢貨徹底踩在腳底。

這支秘密的隊伍果真猶如一群悄無聲息的黑鴉散入瀝都府,他們的目標非常清晰:在背後籌謀一切的秉燭司。

只要揪出秉燭司中的重要人物,就能順藤摸瓜尋到禹城軍。秉燭司黨人都是單線聯繫,彼此之間少有牽連,就算抓到一個,也很難撼動這個組織的大局,但黑鴉營擅長的正是草蛇灰線,大海撈針。

幾日前,他們盯上了城中一家不起眼的「梁記米行」,但沒有著急收網,而是想引出更大的魚,沒想到鋪子里的人轉移了。黑鴉營首戰未捷,此後行事愈發激進,但凡有可疑的,跟秉燭司可能相關的,通通不放過。

短短几日,瀝都府中有不少秉燭司聯絡點被連根拔起,來不及撤離的秉燭司諜者被抓的抓,殺的殺,也牽連了許多無辜的百姓。

那些能頂著酷刑一個字不吐露的硬骨頭們,便拉出去於菜市口斬首,以儆效尤。

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

而就在這一日的傍晚,甘棠夫人忽然叫上了府中眾人,把太夫人也請來了,開了謝家祠堂。

大家也不知道是何事,面上都是茫然。

甘棠夫人平靜地宣布,要把兩個孩子過繼到謝衡再名下。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謝衡再膝下無子,就算要過繼個孩子撐著謝家長房,也該從宗族裡找個姓謝的孩子。哪有妹妹的孩子過繼給哥哥的道理!

「胡鬧!」太夫人急得拐杖首戳地,「謝棠安,你的孩子姓楊,又不姓謝!」

「奶奶,我身上流著謝家的血,他們是我的孩子,就可以隨我姓謝。謝家的後人,過繼給大哥,有何不妥?」

「你,你——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麼非要干這種壞祖宗規矩的事?」

「奶奶,您想要欽哥兒跟阿芙活嗎?」

謝太夫人啞然了。她在自己這個孫女眼中,看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堅決。

謝穗安頭也不回地入了佛堂,去給亡夫守寡,便是這樣的神情。

六姑娘是個慣會惹禍的,而她從來沒操心過的這個大孫女,前半生恪守婦道,相夫教子,知書達理,可在短短的時間裡,把出格的事都幹了一遍。

拋夫、棄子,她走的是與天下女子相悖的路。

可她問的是,想要欽哥兒跟阿芙活嗎,卻不說她自己。

謝太夫人的眼睛濕潤了,她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難道要送一個一個又一個的黑髮人入土嗎?

「你也要舍了奶奶嗎……」

謝太夫人去拉她的手,被老人縱橫著皺紋的手握住,甘棠夫人再堅強,此刻也難免哽咽。

「奶奶,世家大族受百姓敬仰,方能生生不息,枝葉繁茂。當江山無主之時,謝家就是瀝都府的脊梁骨。孫女不孝,但我意己決。」

甘棠夫人知道城裡亂了,她帶來的禹城軍,遲早會牽連到她。她將自己的孩子過繼到大房,若是她出事,便不會牽連到他們,謝家自有辦法護住這兩個孩子。

她並不參與秉燭司的行動,也不是秉燭司的人,但她知道,他們在默默扶持著她,保護著她。而她只想用這樣的行動告訴他們,她孑然一身,無謂生死,不要讓她成為禹城軍乃至秉燭司的掣肘。

謝卻山站在人群之末,看著自己的二姐,心中亦是動容。

甘棠夫人這時看向了謝卻山:「謝三,你過來。」

謝卻山走過去,拱手道:「二姐。」

「江山傾頹,你如今為岐人做事,擇一條明路,這無可厚非。但我要你對著祖宗牌位起誓,謝家族人之中,若無其抗岐的證據,你都必須護著他們。」

謝卻山提起衣袍,在牌位前下跪起誓:「我……謝朝恩,於謝氏列祖列宗前起誓,謝家族人,無論立場如何,我皆護之。」

甘棠夫人也抱著兩個孩子在林立的牌位前跪下,她指了指最下面的那一個牌位,道:「謝欽,謝芙,以後,這牌位上頭的就是你們的父親,往後,你們要為他供香,為他祭祀,傳承他的血脈,記住了嗎?」

謝芙年紀小,睜著懵懂的大眼睛,指著牌位天真無邪地道:「阿娘,這不是塊木牌嗎?它不是我父親……」

「不許再叫我娘!」甘棠夫人嚴厲地喝斥謝芙,「昨晚是怎麼同你們說的?!」

謝芙被娘親這麼一吼,哇哇地哭了出來,哭聲揪得整個祠堂里的人心顫。

謝欽年紀稍大些,己經是個少年了,此刻他淚流滿面,但咬著牙磕了個頭:「姑母,欽兒記住了。」

那沉默了十年百年的牌位們,依然緘默著。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冥冥之中注視著子孫們的言行,又會對他們做出如何的評價。

但亡魂己無言,世人皆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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