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城池的曲綾江卷著落花,滾滾往前奔騰。細絲般的春雨籠罩著每一個行色匆匆的人。這雨綿密,伸手好似摸不到雨水,卻沾了一身的霧氣。
謝穗安站在橋邊,搜腸刮肚地回憶著這幾日徐晝身上的每一個細節。
她沒有格外留意這幾日的不尋常之處,因為每天都過得差不多,她也有些渾渾噩噩,甚至丟失了時間的概念。他空閑時喜好丹青,她依稀記得這幾日他在畫梅。畫廢了好些宣紙。
好像又想起來什麼……他在畫梅。這也並不稀奇,文人都偏愛開在苦寒之中的梅,他無意間提起過,在虎跪山中躲避岐人搜捕的時候,他們路過了一片梅林。那時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離開了,日後若有機會,他想再去看看。
他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嘴,她也就這麼一聽,以為是茶餘飯後的閑聊,甚至都沒放在心上。一些細節又在記憶里清晰起來,她想起說話的時候,徐晝眼裡有些悵然。
通濟坊里正好有個渡口能前往虎跪山……謝穗安心裡浮起一個隱約的猜測。他不會去山裡了吧?
謝穗安當即決定要去虎跪山,讓南衣繼續留在城裡觀察情況,若是她找到人,會發出信號通知南衣。
萬幸的是,謝穗安猜對了。
徐晝前腳剛踏上虎跪山,謝穗安後腳就跟了上來,在渡口附近的亭子處將人截下了。
亭子旁的桃樹開了花,幾根枝條斜伸入亭子,淡淡的花香盈在身側,和著細雨更加芬芳。
山裡春色宜人,好景卻無人賞。
兩人迎面站著,默契地沉默了一下。
畢竟這是君主,饒是謝穗安心裡有火,面上也不能發作。
「殿下,請隨我回去。」
徐晝有些局促,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但還是梗著脖子堅持:「我還不想回去。」
謝穗安強吸一口氣,把涌到嘴邊的火氣硬生生壓了下去,盡量好好說話:「殿下是打算都不回去了,要在山裡做個野人嗎?」
「就今天。」
「那殿下要去做什麼?」
「我連自己想做些什麼的自由都沒有嗎?」
「您知道您這任性一走,城裡有多少人為您提心弔膽嗎?!」謝穗安終於是忍不住,聲音大了幾分。
「我不是沒被發現嗎?你就不能裝作不知道,給我這一天的時間嗎?」
「一天時間?你知道一天里可能發生什麼變數嗎?為了把你送進城,龐遇死了,大哥死了,還有那些你我都不認識的壯士們,你倒好,自己跑回了虎跪山——你是生怕岐人眼睛瞎要巴巴往前送是嗎?」
這些都是她至親的人,但她從未在他面前提過這些人,因為這亦是她最深的傷口。但此刻她氣急了,哪怕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大義,她也要臭罵他一頓。
徐晝知道自己沒道理,聽著訓斥,腦袋垂得越來越低。
最初的時候,徐晝腦子裡總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自己一夜之間突然有了天賜神力,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他披著王者鎧甲,帶著他的子民們拼出一條血路,威懾西方,重振天威……然後這些幻想隨著保護他的人一個個死去,他始終無能為力而慢慢破碎。他開始想不通,為什麼老天爺偏偏選中了他這樣一個人做君主。
他不夠強大,他不能保護他的子民。這是君主的原罪。
他覺得自己德不配位,無時無刻不處於惶恐之中。在想做點什麼和什麼都做不了之間,他快要被撕裂了。
「是,都是我的過錯……我對不起這些人,」徐晝低著眼眸,聲音不大,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如果我被岐人抓了,那大家都能解脫了。」
謝穗安一時竟接不上話來,她又悲又怒,還有幾分無力——像是在水中央拼盡全力劃漿,卻發現身邊的人與自己並不齊心,小船只能原地打著轉的無力。
她接受不了,她的倔脾氣也上來了,盯著徐晝,面色冷如寒霜:「你再說一遍。」
徐晝不去看謝穗安,目光只盯著她身後的花枝:「我說,就算我被抓了,我死了,你們找個跟我差不多的人,就說他是徐晝,扶他做皇帝,不也是一樣的嗎?」
這是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他怎麼敢,怎麼能說出這番話?
啪——一聲,謝穗安怒極,一記耳光落在了徐晝臉上。
「那乾脆滅了舊朝臣,建個新王朝,反正都是這片土地,都是這些人,誰來做主人有什麼不一樣的?我們還在奔走什麼?——都讓步,都妥協,骨頭先軟了,以後還憑什麼站起來!」
謝穗安根本沒控制手上的力道,徐晝被打得有些呆住了。腦子嗡嗡的,可她的話卻一字不漏地在他腦海中迴響,震耳欲聾。
周遭安靜極了,他感覺臉頰生疼,血液往頭上涌,可這種疼又讓他清醒,混沌的五感也變得清晰起來,他忽然聞到了清冽的空氣,混著泥土和新枝的味道,這些江山之下的一草一木,好像都在此刻無聲地嘲笑他。
他羞愧難當。
他縱著自己作為凡人的那一部分先崩潰了,他明知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牢籠,而是所有人的牢籠。
他們都是楚河兩界內的棋子,士相車馬炮兵輪番上陣,前仆後繼,將帥雖被困於方寸之間,卻決定一局生死。除非戰至最後一個人,他都要牢牢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天下分分合合,王朝終有一天會滅亡,人也不過幾十年壽命,再用力追求的,終會化為土,化成灰,可這並不代表當下做的一切沒有意義,後人會效仿,會評說,會對照著前人的脊梁骨生活。
人活得是朝朝夕夕,也是一朝一夕。
他們願意用生命去維護的,是一種秩序,一種精神。最重要的是,臣子守臣節,君主行君道。他的臣民,並不僅僅是把他當成一個符號,而是祈盼他成為一個好的君主,將失去的山河一寸寸奪回。
這些東西看似虛無縹緲,卻足以支撐著天下黎民歸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沉默地站了多久,他莫名想起自己幼時偷跑到早朝的大殿外,窺見門內群臣林立,而君主坐於高堂,肅穆森嚴,終有一天……那樣的場景會再次出現。他己經不是門外的稚童了,他要一步步走到群山之巔,哪怕腳下踩的是臣子的白骨,他也要往前走,然後告知世人,黑暗之中都發生過什麼。
然而見徐晝久久不說話,謝穗安面上強硬地梗著脖子,怒意卻漸漸退了下去,心裡開始打起鼓。她怎麼也不該打君王啊……她有點後悔——這可怎麼收場好?
這時徐晝忽然抬起眼,謝穗安一驚,膝下一軟要下跪請罪,還是得先給君主一個台階下。
「是我錯了。」
「是我錯了。」
兩人異口同聲,說完都錯愕了。
徐晝俯身扶起謝穗安,認真地道:「你再跪我,我真的要無地自容了。」
謝穗安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這麼難堪的情況下,徐晝都主動道歉。她吃軟不吃硬,面上露出了一些愧疚之色。
她也知道,被關在一個地方三個月猶如坐牢,是個人都會發瘋,徐晝壓抑到今天才爆發,己經是很不容易了。
起身後,謝穗安的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殿下想去做什麼,我陪您一起。只是天黑之前,我們必須回望雪塢。」
徐晝的目光緩緩地挪回到謝穗安身上,眸中百感交集,似在猶豫要不要說。許久,才低聲道出今日原委:「今日是寒食節,我本想尋一片梅林給龐子敘立個衣冠冢……他死在荒原之中,沒有人給他燒紙,不知他能否尋到黃泉歸路。」
謝穗安張了張口,卻似失了聲,竟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前幾日宋牧川給她秘密遞了一封密信,信上說,當時謝卻山將龐遇的屍骨葬在了虎跪山中的一片梅林里,他準備前去祭拜,若是她願意一起,他想辦法安排。
但謝穗安假裝沒看到這封信,沒有送出回應。她不想祭拜龐遇,這些儀式是在逼她承認龐遇真的死去了,可她就是不願意麵對。
可徐晝的這番話卻讓謝穗安清醒,會不會……亡魂一首徘徊著,在等著他們?
龐遇,你看到了嗎,君主的赤子之心。
……
虎跪山裡,只有一片梅林,如今梅花凋盡,花瓣覆在土裡,底下一層己經腐敗,剛飄落的依然嬌艷。
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那一坡小小的土堆,立著一個新碑,上面只刻著「摯友之墓」,卻沒有任何人的姓名。不久之前剛有人來祭拜過,墳前的雜草被清理了,放著一壇新酒。
徐晝將帶來的一幅梅枝圖,放入火盆中焚燒。
龐遇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奉命來護送他,他們不過是去年新識。原本他帶來一支百人的隊伍,一路逃亡下來,被岐人剿滅的剿滅,俘虜的俘虜,最後只剩下了幾個殘餘的部將。他都覺得無望的時候,是龐遇帶著他硬生生走出一線生天。
私底下他是個溫和的人,體恤著他的恐懼,總是陪他聊天。
龐遇坦誠地告訴過他,他喜歡梅只是附庸風雅。很久以前他有兩個好友,隨手做出詠梅的詞都能被整個汴京城傳唱,他在文采上稍遜一籌,晚上挑燈夜讀,做了百十首詠梅的詩,挑了最好的那首,依然比不過他們。
他也沒有覺得不服氣。因為其實比起梅,他最喜歡的還是那個姑娘。
他是君子,苦寒之中綻放出一絲希望。君子愛一人也愛萬物,君子似梅。
他們都沒有說話,靜得能聽到火焰舔舐紙張的聲音。過了許久,徐晝側眸望去,謝穗安的眼淚無聲地縱橫了滿面。
他心中酸楚,忍了許久的淚也落了下來。
「謝小六,我有點討厭你。」
謝穗安回過神來,微有錯愕。
「你非要來替了龐遇的缺……每每看到你,我都會想到他。」
謝穗安抹去眼淚,倔強地道:「那我非得與你形影不離,叫你時時刻刻都記著他,記著這些為你而死的人,他們是你必須要背負的冤魂,首到你成為一個好的君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