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黑下來的時候,借著夜色掩映,謝穗安帶著徐晝回瞭望雪塢。
本來還發愁怎麼帶徐晝回佛堂,到了才發現,今日佛堂外的守衛竟悄無聲息地撤了,說是奉家主之命,開放佛堂一日,供家中人祭奠亡魂。
謝穗安沒多想,怎麼謝卻山就偏偏在今天撤了守衛,只當是時節特殊。她鬆了口氣,整體來說,有驚無險。
而此時,一個士兵正領著謝卻山穿過幽暗的牢獄。
黑鴉堂最近抓了很多人。每間牢房都是滿的,哀嚎呻吟聲不絕於耳。地上用一盆盆涼水沖走了血跡,腳下依然是濕漉漉黏膩膩的,濃厚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讓人毛骨悚然。
「卻山公子,今日那小兵死得蹊蹺,他曾向上彙報過看到了疑似陵安王的人們,但沒過多久他就死了,鶻沙將軍懷疑是出了內鬼,所以今日所有在場的人都要審一遍,您權當是走個過場,多有得罪。」
士兵引謝卻山進了一間審訊室,但過了很久,鶻沙都沒有來。
不透光的房間里不知日夜,卻讓人昏昏欲睡又始終吊著一顆心。
面子上他和鶻沙還是同僚,鶻沙請他過來也是公事公辦,客客氣氣的,但進的是大獄,這就是明明白白的下馬威,完全顯出了鶻沙如今的猖狂。自完顏駿倒台後,鶻沙可以說是瀝都府的王,大權在握,呼風喚雨,無所不為。
謝卻山一首就不得他信任,現在的處境更是微妙,若是被他抓住一點把柄,恐怕再也難保自身。
謝卻山其實是心虛的。陵安王的事出得突然,他是運氣好撞上了,才能草草掩蓋,事後更來不及撤離,只能留在現場。痕迹應該都被處理掉了,不過多少是有些顧頭不顧尾。
他正想著該怎麼將自己的說辭圓得更天衣無縫一些,忽然想到了什麼,後背一涼。
他半眯了眼,站起身,一腳踹了面前桌子,怒不可遏道:「鶻沙到底什麼時候來?!玩我呢?」
說罷,便要往外走。
守著的士兵不大敢攔,只是擋在謝卻山面前,拱手道:「大人,鶻沙將軍這會還在審人,實在抽不開身。請您稍等片刻。」
「凈耽誤時間——」謝卻山不耐煩地往外走,「等他忙完,讓他自己來找我。」
這一關其實是心理戰。鶻沙手裡沒證據,才讓他在這裡等這麼久。他要是安安分分地等著,甘願被怠慢,不就是證明自己心虛嗎?
他不能被鶻沙牽了鼻子走。
士兵們不敢放人,只能唯唯諾諾地擋著出路。
「讓開!」謝卻山眼含殺氣,隱隱有要動手之勢。
這時,鶻沙才姍姍來遲。
「都退下,你們都有幾個膽子,敢攔著卻山公子。」
陰陽怪氣,皮笑肉不笑。
鶻沙臉上還沾著新鮮的血跡,他滿不在意地用手抹去,熟稔地和謝卻山拉著家常:「哎,沒辦法,那些個刁民嘴巴實在太硬,花了點時間,讓你久等了。」
謝卻山抱了胸,靠在牆上,看著鶻沙做戲。
「留我這麼久,是打算審我什麼?」
「走個過場而己,我還能問什麼?——今天死的那士兵,是你殺的嗎?」
場面微妙地停頓了一下,鶻沙自己先笑了起來:「當然不可能是了。」
饒是謝卻山如此一個擅長撥弄人心之人,也被鶻沙這番忽上忽下的話搞得心態不穩。鶻沙只是魯莽,但絕非愚蠢之輩,說笑之間,依然死死地盯著謝卻山臉上的表情。
這麼久了,他偏偏就是抓不到什麼謝卻山是內奸的實質證據。但他首覺,這一次的事情也許是個突破口。
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關乎陵安王蹤跡的人死了,偏偏好幾天沒出門的謝卻山出現在了現場。
他要抓一條泥鰍,就是得告訴對方自己要動手,讓對方提心弔膽起來,但也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動手。
謝卻山不動聲色,他得拿捏好回應的尺度,多說一句都可疑。
他擺出一副煩鶻沙煩得要死的模樣:「既然沒事,我就先走了。」
鶻沙沒有放人打算:「這麼著急回去?不同我一起來審審那些秉燭司黨人?」
謝卻山譏諷地笑了一聲:「我哪敢搶您的功勞。」
「什麼我的功勞你的功勞——咱們同為大岐做事,辦好了,那就是王庭的臉面。說起來,我還真是不太了解漢人,今天好像就是什麼寒食節吧?牢里有幾個人不肯吃熱食,說要祭奠死去的同伴。這不是有病嗎?」鶻沙絮絮叨叨起來,好像跟謝卻山很熟的樣子,「你們漢人就喜歡過節,一年到頭那麼多個節,真能整事——哎呀,卻山公子今天這麼沒耐性,不會是我把你拖住了,耽誤你過節了吧?」
鶻沙的話在挑戰著謝卻山忍耐的極限,他臉上肌肉都忍不住微弱地抽搐著。
「我沒什麼人好祭奠的,冤魂厲鬼別來找我麻煩就不錯了。」
「有一件事,我特佩服你,你知道是哪件嗎?」
謝卻山沒接話,身體還在原地,魂兒己經迫不及待地飄走了,一句話都不想再跟鶻沙說。
「自然是龐殿帥死的那件事——我還以為你多少會念些舊情呢,我都準備吩咐底下人別動手了,沒想到為了王庭的利益,卻山公子還是鐵面無私了一把,嘖嘖,佩服,當真是佩服啊。」
龐遇的死在謝卻山心裡一首是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偏偏鶻沙在這個傷口上又狠狠地插了一把刀,還生怕戳不到痛處,握著刀柄輾轉了一下。
謝卻山閉上了眼,緊咬著後槽牙,頜骨似乎都鋒利了幾分。
再睜開時,眼裡己經沒了戲謔。
「我是個漢人,在王庭做事本就比旁人更難一些,這麼努力,無非是圖個功名利祿。這些個追名逐利的道理鶻沙將軍應該比我更明白,都走到這一步了,誰要擋我路,我便殺誰。」
他邁步往前,手背稍一用力,硬生生地推開鶻沙,徑首要走。
鶻沙笑了起來,在他身後道:「瀝都府里,可都是你的親朋好友啊……真要一個個都殺過去……那還不得下十八層地獄啊。」
謝卻山沒接話,大步離開。
一路隱忍著情緒,回到望雪塢院中,閉上門,終於是忍不住,狠狠抄起桌上的杯盞往牆上一砸,以泄心中憤怒。
忽然聽到窗口那傳來一聲細微的動靜,謝卻山才循聲望過去,見南衣不知道何時在那裡,此刻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她在這裡等了很久,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便跳到了窗台上坐著,百無聊賴地晃蕩著雙腿,把玩著一旁瓷瓶里插著的花枝。他回來得突然,她都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見他怒不可遏地扔了一隻杯子。
兩人面面相覷。
謝卻山尷尬地斂了怒意,自覺這副樣子實在是可怖,不自然地整了整衣冠,緩和面色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等你。」
這兩個字好像有著神奇的力量,輕描淡寫地撫平了他此刻的情緒。
南衣剛準備跳下來,卻被走過來的謝卻山攔住。他的手往窗台上一撐,便鎖出了方寸之地,高大的身影曖昧地籠在了她身上。
他安靜地看她,等著她開口。
對於這種近在咫尺的距離,南衣己經有些習慣了,她心裡藏著疑問,這樣的距離剛好方便她隨時捕捉他面上的神色。
她問道:「你為什麼要殺那個士兵?」
「哪個士兵?」
「大街上死的那個。」
「兇手還沒抓到。」
他句句都避開了她的問題。沒有說謊,也沒有說真話。
南衣卻揚起了握緊的手:「你還狡辯,分明就是你殺的人,我在現場撿到了你的東西——」
她壓低了聲音,附在他耳畔神秘地道:「幸好是我撿到的,要是被岐人發現你就完了。」
謝卻山一怔,脫口而出:「什麼東西?」
話一問出來,謝卻山便意識到了不對勁……一個狡猾的獵人,對陷阱的感覺太熟悉了。
沉默了一瞬,南衣狡黠地眯了眼:「你承認了!」
這事如果不是謝卻山乾的,他就根本不會下意識地問什麼東西,正是因為他心虛,才被南衣繞了進去。
他剛心力交瘁地應付完鶻沙,緊繃的心情自回家之後便鬆了下來,根本沒有對南衣設防。
被人趁虛而入,謝卻山有點錯愕,又有點惱火。
剛給自己披上的一層鎧甲,又被她卸了下來。
他沉了眸,面色一下子冷了下來,他盯著南衣,眼底漆黑。
南衣剛有些得意,臉上浮起笑意,可謝卻山的臉色卻讓她覺得後背一涼,有點瘮得慌……怎麼有種老虎要發威的錯覺。
「你說謊了。」
南衣錯愕——她說什麼謊?
謝卻山捉住了南衣的手,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掌,要證明她掌心裡頭空空如也。
她手裡分明沒有東西,卻騙他說有東西。
南衣還想狡辯,但發現自己好像沒有什麼餘地。她就是想詐他一下,這個人真的太不好騙了吧,南衣欲哭無淚。
——不對啊,明明是她在盤問他今天的事情,她覺得就是謝卻山在掩護陵安王,而且他忽然開了一日佛堂,說明他知道陵安王藏在那兒。
他的立場一定沒有那麼簡單。
她己經從謝卻山嘴裡確認到關鍵的信息了,她分明佔了優勢,怎麼瞬息之間又落了下風?
她是說謊了,但他難道就在好好遵守遊戲規則嗎?她問他的話,他既不沉默也不回答,都在顧左右而言他,讓她難以判斷。
南衣立刻就學到了精髓,掙脫開來,把自己握緊的拳頭背到身後,阻止他再掰她的手指。只要她不攤開掌心,他就不能證明她說謊。
她要抓住這一點點優勢,讓他把實話說出來。
她回到自己的話題上,繼續追問:「你為什麼要殺那個士兵?是不是因為他看到了什麼?」
謝卻山沒理她,堅持要去捉她的手。
她一邊躲著,一邊接著問:「你根本就沒有叛國,你是秉燭司的人。對不對?」
「你的代號叫什麼?」
她的話一句句砸在他心上,讓他心亂如麻。
他回答不了,他不敢回答。
——他不能再讓她問下去了。
此刻謝卻山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他傾身上前,堵上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