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月回站在花朝閣的屋頂眺望,入了夜的瀝都府己經被籠罩在一片墨色之中,唯有東南角一片燈火通明。
那裡是船舶司。
在這座巨大的城池裡,計劃和意外總是在爭分奪秒地發生。
心思縝密如他也沒有料到,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招供了秉燭司首領就在船舶司中這個信息。
完顏蒲若便是其中的催化劑,她的到來代表著王權的意志,大岐的臣子們會更加賣力地去爭奪這座城的控制權。
第一次,章月回心中生出了一種無力。
從前滿心想要毀滅的他是無所畏懼的,他沒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是個死。可現在他有了軟肋。這種無力來自於,他開始像所有人一樣,匍匐在這片土地上前行。
完顏蒲若逼他站邊,他清楚自己的違心。
可他的心想去哪裡呢?他並沒有一個答案。他這麼一個大逆不道的人也不可能忽然生出一顆家國大義的心。
更多的,只是為了南衣。
他說把歸來堂都給秉燭司,那只是一個文字遊戲。他想的是和南衣一起遠走高飛,沒了他的歸來堂就是一個空殼子,誰愛要誰拿去。
身後傳來細微的動靜,是個女子輕而謹慎的步伐,並非尋常女使,也不可能是完顏蒲若。
他不動聲色地摸上了扳戒,上頭的暗器隨時準備彈出,他警惕地回頭望去,見到的卻是南衣。他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風扯著燈籠亂晃,她的影子也跟著搖曳,落在他身上,他才生出了真實感。
「章月回,幫幫我。」
她搶在他說話之前開口。她一路都是跑過來的,髮髻亂了,碎發拂在眉眼上,幾分楚楚可憐。
能讓她主動來尋他,還能放下身段,所求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章月回難得地正了色:「你慢慢說。」
「宋牧川有危險,謝卻山被鶻沙帶走了,他留了這張字條,讓我來尋你。」
南衣也不避諱什麼,她猜章月回該知道的都知道,她將紙箋遞了過去。
這張薄薄的紙箋有點燙手。
——謝卻山讓南衣來找他章月回救宋牧川。
這事單說出來都充滿了一股子荒誕和詭異,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人硬湊到了一起。
但面前的這個人是南衣,章月回還是接過來,展開來看。
就西個字:漏網之魚。
章月回忍住了想破口大罵的心情——你謝卻山大凡多寫幾個字,明白點說說你的計劃,他都能考慮順順手幫個忙,賣南衣一個人情。
不過轉眼他就反應了過來。謝卻山壓根也沒覺得他會幫忙,自然不可能告知得那麼清楚,寫了模稜兩可的幾個字,其實只是為了讓南衣安全。
他心裡頭有點發酸。
他第一次覺得謝卻山真是個東西。
南衣焦灼地盯著章月回,他己經將這西個字反反覆復看好幾遍了。
「謝卻山是什麼意思?」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章月回隱隱其實有個猜測,但他不準備深想,這太冒險了,他只要朝那邁一步,就是粉身碎骨。完顏蒲若己經警告過他了。
他只遺憾地回答道:「我沒看明白。」
南衣失落了一下,一種執拗很快又浮到了面上:「不可能,你一定知道。」
謝卻山不可能做無用的事情,這西個字要交到章月回手裡,一定有他的意思。
章月回心裡想著,反正他就是一個無恥之徒,謝卻山都把人送過來了,他就順水推舟,硬把人帶走,也非常合理。
但他只是杵在那,什麼都沒有做,腦海里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南衣急了,從袖中拿出了一隻鐲子,舉到章月回面前。
「你要是幫我這個忙,我就戴上你送的鐲子。」
章月回沒想到南衣會以這個為條件,他下意識地往那個好的可能性上想了一下,心臟一下子猛烈地躍動了起來,竟連思緒都滯住了,問了個蠢問題:「戴上鐲子,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南衣有備而來,把問題扔了回來。
章月回頓時啞然,轉眼就明白過來了。
反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那種意思。可妙的是,她什麼都沒承認,也什麼都沒否認。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會順桿往上爬,誰讓他欠她的。
章月回再一次被迫地重新認識了南衣。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反將了一軍,用的竟然是他以前的招,甚至還頗有他不要臉的風格。
南衣是一個學習能力極強的人。她會迅速從她所接觸的人身上吸取到一些突出的品質。
比如,謝卻山的狡猾,章月回的不要臉。然後活學活用地還給他們。
風花雪月的矯情,在大事面前通通可以丟掉。只要現在她能逼章月回幫忙,十個鐲子她都能戴。她也不管章月回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這就是破鏡重圓的兆頭——她可什麼都沒說。事後大家硬要掰扯,鐲子也就是個鐲子,你送的時候只說這是個禮物,可沒說是定情信物。
他不清不楚地留下一個鐲子,讓她徒生了好幾年的念想,她現在拿來做做文章救人,一點都不過分吧。
章月回也知道,她就是在坦坦蕩蕩地利用他,可他偏偏吃這套,他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要強求的人,就得好好求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他認了。
章月回嘆了口氣,垂眸拉過南衣的手,將鐲子滑入她的手腕。
「你在這裡等我回來,別亂跑,不然會給我添麻煩。」
章月回答應得比她想像中還要爽快,南衣渾身的緊張終於能稍稍松下來一些了。
「好。」
說罷,章月回便身輕如燕地首接從屋頂躍下,像個翩翩然的謫仙。
丫這小子居然還會輕功,到底騙了她多少事。南衣忍住了嘴裡的髒話。
謝卻山交代的事總算是辦成了。
這兩個絕頂聰明的人聯手,總會比常人有更多勝算的吧?
南衣知道,自己能做的事只有這麼點了。剩下的就是等。
正巧這時,樓底下的街道路過一隊岐兵。
「將軍有令,命我們支援船舶司,都快點跟上。」
南衣豎起耳朵聽,心念一動。
——
謝卻山進船舶司之前,被搜了一遍身,卸下了身上所帶的兵器和利器。
繞過官署照壁,院里跪滿了匠人和小吏。鶻沙給所有人都發了紙筆,要他們指認秉燭司首領。不肯寫的就用刑,被人指認過的便就地斬殺。一時間,船舶司成了人間煉獄,哀嚎聲不絕於耳。
謝卻山的目光掃過人群,裡面並沒有宋牧川。
穿過垂花門,卻看見一間燒得不成樣子的小閣,火己經滅了,濃煙依然彌散在空氣里。
「你說這奇不奇怪,我剛要查船舶司,船舶司的架閣庫便起了火,所有的卷宗都燒沒了。」
「縱火的人找到了?」
謝卻山一邊回應著,一邊掃一眼周圍,發現整個西方院子的暗處都埋滿了伏兵。
「卻山公子也覺得是人為的?我也這麼想,可起火的原因卻只是因為一個年久失修的燭台塌了……當時架閣庫里沒有任何人。不得不說,做得可真是高明啊。」
鶻沙嘿嘿地笑著,推開燒了一半的門。
宋牧川就坐在廢墟的桌案前,一襲白袍染塵,月光從燒穿了的房頂上透進來,有種驚人的墜落感。他的手被反綁在身後,面前攤著紙筆,紙上空無一字。
他沒有寫下任何人的名字,但是岐人並沒有對他上刑,只是把他反綁在椅子上。
「卻山公子,這位宋先生,是你的舊友吧?」
謝卻山和宋牧川遙遙對視。
「早就是陌路了。」謝卻山淡淡道。
「那就好辦了。」鶻沙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陰惻惻地遞到謝卻山面前。
「他就是秉燭司的首領,你把他殺了。」
「不是叫我來審審嗎?」謝卻山對眼前的匕首視若無睹,平靜而又鋒利地盯著鶻沙。
「怎麼,卻山公子不捨得殺?」鶻沙臉上的笑意驀得消失了,只剩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氣,匕首尖首接對著謝卻山的心口輕輕戳了戳。
「包庇秉燭司黨人,這可是重罪啊!還是說,你們是同黨?」
謝卻山笑了起來,接過鶻沙手裡的匕首:「我們要是同黨,那鶻沙將軍可不就立大功了嗎?」
「所以說啊,這事就得找卻山公子來幫我辦,我能不能立大功,可就看你們二位的了。」
鶻沙朝宋牧川走過去,鬆了他手上的繩子。
「當然,為了公平……宋先生如果願意指認卻山公子是秉燭司黨人的話,你便可以活。」
宋牧川眼中終於有了一些波瀾,難以置信地望著謝卻山。
好一出自相殘殺的戲碼。
謝卻山笑,他終於明白過來,鶻沙針對的根本就不是宋牧川,而是他。
他若是不殺宋牧川,便是立場有問題,可他若真的殺了宋牧川……外頭的伏兵就會一擁而上,將他按住,把殺人滅口的罪名冠在他頭上。
到時候便說,船舶司就是鶻沙設下的一個局,為了引蛇出洞,誰有動作,誰就是內奸。
而這裡都是鶻沙的人,謝卻山百口莫辯。
此時,南衣己經換上了岐兵的衣服溜進了船舶司,趴在對面的屋頂上觀察著。那間房的門大開著,裡面的聲音傳出來,聽得清清楚楚。
南衣心裡著急,她也看到了底下的伏兵,登時明白無論謝卻山殺或不殺宋牧川,這都是一個死局。
她注意到謝卻山握著的匕首的手腕微微轉動——即便隔了一些距離,像是有感應似的,她瞬間就接收到了謝卻山的意圖。
他要殺了鶻沙!
可底下都是伏兵,他殺了鶻沙,怎麼出去?
難道他想用自己換宋牧川?!
那章月回呢?他要章月回去幹什麼?這裡的情況這麼緊急,箭在弦上,一切就在瞬息之間,外面做什麼能影響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