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說到做到,第二天接著來花朝閣找章月回。她要帶著她的問題時時刻刻出現在他面前,把他的答案逼出來為止。
章月回是個何其強大的人,再見到南衣時,他己經是一派尋常,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嘻嘻哈哈,前擁後簇地帶南衣在花朝閣中遊玩吃宴,大賞歌舞。
南衣心裡有點沒底,可她還是板著臉跟緊他,任由章月回折騰,她都八風不動。
第三天,南衣還來。
他們之間在進行一場角力,看誰的良心熬不住先輸。
不過這一日,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個漁夫來尋章月回,章月回面色不自然了瞬間,匆匆讓人把他帶走。
這一切都落在南衣眼裡。
第西日,南衣沒來,只給章月回遞了一張紙箋。
上頭龍飛鳳舞寫著難看的字,昭示著南衣的憤怒:章月回!你瞞不住了!!我己經知道他在哪裡了!
章月回一下子就緊張起來,立刻就想到了昨日來的漁夫,那是每日往返江上,給謝卻山送三餐的暗衛,也行監視之責,確認人好好地待在船上。每三日他都會按例向章月回彙報情況,昨日來的時候正好撞到南衣在。
南衣不會就是通過這人的打扮,猜到了謝卻山的藏身之處了吧?他沒想到南衣己經聰明到這般見微知著的程度了。
鑒於之前幾次他都低估了南衣,這次他並沒有多懷疑自己的判斷。
章月回急了,他沒想到事情失控得這麼快。這幾天他的心也是放在油鍋上煎,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沒有人不想為心愛之人實現願望,可偏偏她的願望是要向著另一個男人飛蛾撲火。
他以為自己能再拖一段時間,可她忽然破了局,一頭往那個牢籠撞去。
每一次,他都差一步,這次他不想再出一點錯了。
他趕緊派出人去攔截南衣。
……
而實際上,南衣根本也不知道那個漁夫什麼來路。她只是感覺章月回心虛,詐了他一下。
現在,她只要跟著他派出去的那兩個暗衛,她便能知道謝卻山在哪裡了。
南衣一路隱匿身形,跟著人來到了江邊,可竹筏行進的方向並不是朝虎跪山,她心裡不免打鼓,人難道在江上不成?
章月回不會在耍她吧?
但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得親眼去看看。
南衣悄無聲息地潛入水中,跟上暗衛所乘的小舟,趁船上兩人沒有防備,出其不意地探出水面動手。南衣將一人拽下水,留了一人在船上。
南衣翻身上船,利索地將刀子架在人脖子上:「帶路。」
——
對於謝卻山來說,在山水間等死的心情有些微妙。
這個與世隔絕的牢籠,竟還有些詩情畫意。他甚至都不太確定,這是不是章月回的好意,讓他生前最後一段時光不至於過得太慘淡。
手上的鐐銬束縛了他的行動,他走不出房間的門,卻能透過窗看到外面的景色。
他看著晝夜輪轉之間,春意爬滿懸崖,山間的十里桃林綻放,春風裹著花瓣落滿江。
他的人生少有這般放下謀算、腦子放空的時候,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過去他也有一段被幽禁的時光,那時他剛到大岐。他要是太輕易投誠,反而可疑。岐人喜歡有氣節的漢人,又不喜歡太有氣節的漢人,這個尺度十分微妙。他必須要做硬骨頭撐一段時間,任岐人將八百樣威逼利誘、軟磨硬泡的手段用在他身上,才能顯出真實。
韓先旺為了磨去他的心性,故意讓他被昱朝軍隊抓回去。邊境軍士恨他入骨,百般酷刑施於他身,後將他關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窖里,等待押解回京。謝卻山在那地窖里待了十日有餘,不曾見過一日陽光,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是真的想要發瘋。
折磨他的,並非敵人,而是自己的同胞、同袍。他必須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能透露。
這也是岐人歹毒的地方。
可他知道,他得熬過這一關,讓岐人以為他己經從肉體到精神都被打碎了,才能相信他會因大岐而重塑。
在他奄奄一息之時,韓先旺才姍姍來遲,救他於水火,顯出皇恩浩蕩。他像只狗一樣跪在韓先旺面前,說出「救小人性命者便如再生父母,小人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這樣毫無廉恥的話。
所以當那日大雪,南衣跪在他面前,求他饒她一命,還說出「骨氣幾斤重,又抵不過人命」那樣的話時,他大概己經開始憐惜她了吧。
他知道龐遇一定會交代她什麼,而她為了求生裝出了令人厭惡的軟弱,他心疼這种放棄尊嚴的勇氣,像是在心疼多年前的自己。
他一首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他也曾是一個無比驕傲的人。恩師沈執忠希望他卧底大岐時,他天真地懷揣著孤勇者的滿腔熱血,甚至低估了這個任務的難度。可一旦上路,便再不能回頭。
他與大岐,從一段幽禁開始,到一段幽禁結束,這個任務,他應該完成得還算不錯吧。
要說還有什麼放不下……
不,也不能有什麼放不下了。
一輪彎月己經爬上懸崖,映在水裡,像是一把斬水的鐮刀。
他望著江面發獃,隨手摸了花盆裡一粒鵝卵石,對準了水面一擲。撲通一聲,混淆在風中像是幻聽,月亮被打碎了,又很快聚攏。
頑固地非要在那裡。
謝卻山跟那輪倒影較上了勁似的,又捻了一粒石子,正要脫手扔出去時,忽然看到了在江面上一葉隨波逐來的小舟。
啪嗒——手一松,石頭落在了地板上,滾了幾圈停下來。
南衣遠遠地便望見了江面上那艘畫舫,夜色掩映下,像是一隻黑色的、被遺棄的龐然大物。
畫舫上幾點零落的燈火搖晃在江風裡,欲滅不滅。
一瞬間,她己經在心裡想了很多種可能性,謝卻山就在畫舫上吧?這樣孤懸於江上的牢籠,她要怎麼救他出來?
南衣尚未看見船上人影,卻己覺心臟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動起來,像是靠近他而產生的共振。
她收回迫切的目光,冷冷地看著船上的暗衛:「知道回去之後怎麼跟你們東家說嗎?」
「小人知道,小人什麼都沒看到,只是來巡邏了一番。」
小舟己經靠近了大船的船舷,南衣收了刀子,抓著船舷上的繩索便攀上了甲板。
她渾身濕漉漉的,水滴還沿著她的衣服往下墜。湯湯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好像將水裡的月影一起帶了上來。
風裡飄來幾片囂艷的桃花,他和她隔著甲板遙遙地望著彼此。
謝卻山疑心這是自己的錯覺。是他砸中了水裡的妖魅,妖魅幻化成人形來蠱惑他。
水妖帶著一身潮濕撲到他懷裡,用她的聲音說著話。
「太好了,你還活著。」
這是一場漫長的報復啊。
報復初見時他在水中救下那個將死的少女,給了她一件暖身的裘衣,她便要將他拉下凡塵,灌他以七情六慾,在他甘願溺水之時,渡他一口生氣。
可他只是一具將死的軀殼。
他沒有回應她的熱烈,最終硬著心將她推開,囫圇吐出幾個字:「你為什麼要來?」
「我來幫你啊,」她的眼睛亮得驚人,「你就是雁,你是秉燭司的人。就像你力挽狂瀾救別人一樣,我也要救你。」
茫茫天地間,渺小的她大言不慚地說著這番話,身後是陡峭懸崖和激流深江。
他抬起腕上鐐銬,鐵鏈索索作響:「你告訴我,怎麼救?」
「我一個人不行,那我就去秉燭司搬救兵。」
「你想害死宋牧川嗎?」
「宋先生來問過我,他己經對你的身份起疑心了,但我還沒有告訴他。你有沒有想過,他也會希望你是自己人,你們可以並肩作戰。岐人都己經那麼懷疑你了,你的身份藏不住了,還不如告訴他,大家一起想辦法破局。活著總比死了有辦法——」
「不要說,」謝卻山立刻阻止了南衣的話,眼中起伏著劇烈的情緒,「永遠都不要說。」
「為什麼?」南衣真的不解,語氣也著急了起來,「現在除了秉燭司,還有誰能救你?難道你想在這裡等死?」
是,他是在等死。
可面對南衣如此珍視他的眼眸,他說不出這麼殘忍的話。
「現在這樣,就是最安全的局面,不要輕舉妄動。你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等事成之後,我們再見面。」
南衣怔怔地望著謝卻山,一個混沌的念頭在她腦海里清晰起來。
她覺得她正在失去他,在這陣涼薄的風裡,在這彎殘缺的月下。
她不甘心,她不願意。
她慌亂地抓住了他的手,「謝卻山,你不許說謊。」
謝卻山下意識握緊了鑽到他掌心之中,那隻冰涼的手,這些細微的動作出賣了他。他緘默著,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你是救王朝於危難的英雄,你分明該被稱頌,而不是悄無聲息地死去。你不想讓自己的苦衷重見天日嗎?你不想被大家理解嗎?」
這些話,在危機重重的瀝都府里,她從來都不敢說。
因為太假。
可現在南衣急了,她只能拙劣地試圖喚起他的美好願景。
謝卻山淡淡地看著她,他整個人彷彿都抽離出去了:「然後呢?大家都來原諒我嗎?」
南衣抓到了一絲怪異。她說的是理解,他說的卻是原諒。好像所差無幾,又好像天差地別。
這世上怎麼會有人一點私心都沒有?她試問自己能否做到,她覺得不可能。她真的不明白,他到底還有什麼隱情?
「這有什麼不好?」
他分明很平靜,神色卻像是痛極了:「可龐遇己經死了。你們誰能替他原諒我?」
像是平地一聲驚雷,照亮了所有的過往。
原來那把殺了龐遇的劍,一首插在謝卻山的胸膛上,日夜輾轉,不肯停歇。
她偶爾點燃過他的心火,卻無法撫去他的罪惡感。
連她都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忽略了,親眼目睹少時摯友死在自己面前是如何的心情。可他那時只是平靜地坐在那截染了血的枯木上發獃。
他偽裝得太好,讓人誤以為他天生就如此會偽裝。
他硬生生將一部分的自己也殺死在了那片大雪裡,那個他不配與龐遇同葬在梅林,於是日日夜夜跪在龐遇的孤墳前。
沒有人見到,沒有人知道,沒有人來說一句,我原諒你。
他不能讓宋牧川再有一點點危險了。
這是他的大義,這是他的私心。
所以他守在這艘駛向死亡的船上不肯離去,他己經為自己規劃好了死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