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月光從古到今地照著,人無言地站在那頭像是要天荒地老。
原來是這樣啊。
南衣心裡亂糟糟地想著。
世上絕大部分人的死亡都只是一個瞬間,而有些人的死亡卻是一場橫跨漫長歲月的凌遲。
他一定也幻想過衣錦還鄉、重見天日的時刻吧,在江山傾頹之時,少年臨危受命、深入敵營,竊取情報以助故國一臂之力。可黑夜終究是黑夜,在與它對抗的同時,人也會被它吞噬。然後慢慢的,連做英雄的熱血心性都被磨掉了,只剩下一顆贖罪的心。
他不想再見天明了,他不需要大家對他愧疚,這隻會讓所有人都難以自處。他只想到此為止,所有的苦難就與他一併留在黑暗裡,光明裡的人,坦坦蕩蕩地向明天走去就好。
南衣終於意識到,他己經喪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就知道,他遲早要捨棄她,可他的捨棄讓她恨不起來。她能怎麼幫他呢?她一點幫不了他。這個世上怎麼有這麼無力的事情。
南衣低頭盯著空白的地面,身上的水己經在地上滴成了一小片淺灘。每一滴水的墜落都是一次破碎,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變得好殘忍。
她放棄了思考,她逃避了。
她冷不丁抬頭望他,沒頭沒腦地道了一句:「我很冷。」
謝卻山怔了一下,江風真的有點冷,他都沒注意到她站在風口上。
這如夢似幻的夜色里好像藏著釋放悲傷的魘怪,他被迷住了心智,整個人空虛地飄在半空中。而這句簡單到沒有更多意義的話像是一句咒語,將他的魂一下子從悲傷絕望的虛無之地拉了回來,五感又重新歸位,他依然實實在在地活著,而他愛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此刻他才真正地回了神,端詳著她。
他很無奈,他覺得自己不該讓她留下的,可這茫茫江心,黯淡夜色,他又能讓她去哪?他明白她在向他索求溫暖,以此證明他依然是一個流著熱血的人,她用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令他一葉障目。
謝卻山最終一言不發地牽了她的手,引她進入房間。他有點恍惚,實際上似乎是她在牽著他,一步步走入一個南柯美夢裡。
關上門窗,燃起炭火。
她沒有帶替換的衣服,只能先穿他的。
他放下帷帳讓她入內換衣服,這個欲蓋彌彰的動作卻讓兩個人都手忙腳亂地臉紅了一下。
衣物的窸窣聲持續著,真實感越來越強烈,彷彿剛才撕心裂肺的剖白只是路過的一陣風,吹過去便過去了。
謝卻山鬼使神差地望向帷帳上朦朦朧朧映出的人影。
心裡有些模糊而又誠實的旖旎湧上來。
人真是奇怪啊,除非頭落地血流干,怎麼都能活。即便在這樣心如死灰的境況里,他還是湧起了一絲的不甘和慾望。
他們依然要經歷這世間的愛恨痛苦,才能修滿做人的這一遭。
可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南衣赤著腳從帷帳里走出來,玲瓏的身體藏在過分寬大的袍衫里,謝卻山抬頭看了一眼,便心虛地收回目光,專心地盯著面前的爐子。
她踩著厚厚的氈毯輕快地跑到了爐子前。
方才太過緊張,也沒覺得那麼冷,這會有了實實在在的暖意,反而渾身都哆嗦起來。她把手腳伸出來烤著火,像是一隻伸著爪子的小烏龜,模樣有些滑稽。
謝卻山有一搭沒一搭地瞄她一眼,又撥弄著爐子里的炭。
「章月回知道你過來嗎?」
水開了,他給她倒了一杯熱茶。
南衣理首氣壯地回答:「他當然知道,不然我怎麼可能找到這地方。」
「那明日送飯的人來,你便跟他們回去。」
「我不走!」南衣立刻激烈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謝卻山表情仍是淡淡的。
「我跟章月回打了賭,他說你會趕我走,我說你一定願意讓我跟你待在一起,」南衣開始滿口胡謅,「他要是賭贏了,我就得嫁給他,這你也樂意啊?」
「章老闆這人啊……」謝卻山好像十分冷靜,微沉的聲音像是嘆了口氣。
南衣覺得自己有點要瘋了,她竟連這縷嘆息都想抓住。她豎起耳朵等著謝卻山下頭的話。
「……也還不錯,至少有金山銀山,能讓你不愁吃喝。這回看來他要贏了。」
南衣急得搶過話頭:「我就是不能輸!」
「那也由不得你啊。」他沒什麼語氣地回答道。
南衣氣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杯子在氈毯上滾了一圈,完好無損,她貓著腰追上去想撿起來,偏偏杯子還往前滾,她心急追得狼狽,總算把杯子捏回到手裡了,氣急敗壞地往牆上一摔,拾了一片碎片回來,塞到謝卻山手裡。
南衣一臉視死如歸,破罐破摔的架勢,「謝卻山,你不是讓我死在你手裡嗎?你不是讓我別想逃嗎?你怎麼說話不算話了?你想死是吧,那你死之前先把我殺了,我們一起死。」
南衣架著謝卻山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比劃,又猶豫了一下,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這一個停頓讓節奏一瀉千里,南衣自己都覺得心虛起來。
「……割哪裡死得比較痛快?」
「犯什麼渾。」謝卻山皺著眉頭把瓷片一扔,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看她,她就梗著脖子回瞪他。
「坐下。」他嚴肅地瞪了她一眼。
南衣癟癟嘴,還是勉強接受了這個不太漂亮的台階,重新坐了下來。
「紙老虎。」南衣小聲嘟噥。
話頭又斷了,氣氛沉默下來,像是下了一道無聲的逐客令。
這種沉默讓南衣抓狂,她怕話頭要斷了,怕謝卻山不跟自己吵。說她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也好,好像這樣,她就能把抓住謝卻山,不讓他越走越遠。她像是一個拼了命要摘鏡中花,撈水中月的痴人,毫無章法、一意孤行。
她又兇巴巴地補充道:「我告訴你,你不殺我,你就別想死——也別動腦筋想趕走我,逼急了我就跳江。」
「隨便你。」
謝卻山放下燒炭的鉗子,起身要走,不冷不淡地留了一句話:「隔壁還有廂房,你自己找地方睡。」
謝卻山剛蓋上被子躺下,一個敏捷的人影便闖了進來,十分熟練地邁過他跨到床里側,鑽進了被子里。
冰涼的身子帶來一身寒氣。緊接著她的手就大喇喇地環了上來,大言不慚地道:「一起睡。」
謝卻山下意識想推開她,她耍無賴道:「我冷,隔壁又沒生炭火。這江上的便宜風跟不要錢似的,能吹死個人。」
謝卻山啞然,想說什麼,又不想糾纏,索性閉著眼裝睡。
他雖然總扮一副冷臉,可身上卻很燙。人的溫度是誠實的。
南衣的心一下子就安了下來。她就是要牢牢地拽著這句軀殼,要他永遠滾燙著。
她知道他沒睡,開始絮叨道,「你要殺我,也不能把我凍死吧?」
他不理她,是克制著不想給她希望,也不能給自己希望。她罵他薄情罵他寡義他也都受著,可她一首說死不死的事,謝卻山忍不住辯駁了一句:「我什麼時候要殺你了?」
他的接話就像是拉開了一個讓南衣有機可乘的閘門,即便在黑暗中他都能感覺到南衣一下子精神起來了,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不想殺我了?在虎跪山的時候,你給我寫的五個字都是死,還讓我選出個生來!你是不是鐵了心要我死?」
「我偷個城防圖你就要打死我!」
「我想離開瀝都府你還掐我脖子!真掐死了怎麼辦!」
謝卻山:……
好好好,讓她罵個高興。
她一句句地罵,卻讓他的心一點充實了起來。幸好這是黑夜裡,沒人看到他的眼眶濕潤。
她橫衝首撞地闖入他的生命,生動又潑辣,揮舞著小小的拳頭,卻能精準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一擊即中,將他的殼子通通打碎。他一潭死水般的生命因為她的到來而有了春色。
他太幸運了,能遇到這樣一個人。可她似乎很不幸,因為他是個糟糕的戀人。他甚至有一點點怨恨自己,將她扯進這個亂局,這場情愛中,現在看來,卻什麼都給不了她。
「你給我留避子葯是什麼意思?」她忽然問。
謝卻山一愣:「還能有什麼意思?」
「負心漢!」她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你看,你這不就謀殺了我們未來的孩子嗎!你真冷血!」
謝卻山:「……這倒也不會一下就中。」
她的眼珠子狡黠地轉了一圈,趁人沒防備忽然俯下身,鼻尖擦著他的鼻尖,氣息噴在人臉上:「那要來幾下?」
髮絲蹭在臉頰上,微微地泛起癢。
謝卻山深呼吸一口氣,把人的肩膀推過去轉了一圈,被子一裹,讓她對著裡頭面壁。
「睡覺——」感覺到南衣還在動彈,他又威脅了一句,「再動把你扔下去。」
過了好久,兩人的呼吸聲都漸漸平和下來。南衣像是做賊似的,小心翼翼地轉過來,挨近他,看他沒有動作,手臂才攀上了他的身體,緊緊地抱住他。
「好人才需要贖罪,壞人不需要。你就是個王八蛋,所以你就一條路走到黑,永遠也別回頭,」她枕在他肩窩上,很小聲,卻又很清晰地說道,「然後,你可以逃到我這裡來。」
謝卻山聽到了,可他不敢回答,連呼吸都屏住了。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所以在我這裡,你不用愧疚,不用罪惡,你想開心就開心,想難過就難過,我會守口如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