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卻山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眼淚划過臉頰,堆在耳側,滲進枕頭裡,因為不能伸手去擦,濕潤的感覺愈發明顯了。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想點別的。
宋牧川對金陵的警告,多少會起一些作用。
倘若完顏蒲若在金陵什麼都沒有查到,他是不是便能安全了?
他慣常不愛往好處想,凡事都要做最壞的打算,但此刻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想像著最好的那種可能性。
可金陵的那個叛徒在暗處,他到底能挖出什麼,他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何處,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以為自己會痛苦地清醒一整夜,卻也在靜謐的呼吸之中安然睡去。
一夜無夢,大約因為他己經在夢裡。
——
而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仍是歌舞昇平夜夜不休。
宴請完顏蒲若的席就放在金陵最大的飛仙樓中,今日正好是月半,集市入夜不散,人潮湧動,一派繁華之景。
在酒席開始之前,沈執忠和幾個臣子們私底下己經就如何應對完顏蒲若,討論地快要炸了鍋,自己人急眼得差點動上手。
情形依然焦灼。
完顏蒲若雖然被扣上了使臣的身份,出入都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極度受限。但這根本維持不了幾天,完顏蒲若想走,找一個理由掀了桌子,隨時都能走,她再秘密潛回來,誰也不知道。
更何況自己人裡面還有個一首藏在暗中的叛徒。
眾人爭得面紅耳赤,各自出主意,再被否定,誰也沒能想到一個把完顏蒲若留下來的辦法。
——總不能把人殺了吧。
——怎麼就不能殺了!
有脾氣沖的還真就在琢磨怎麼讓完顏蒲若暴斃。你一句我一句,場面一時間不可開交。
而沈執忠坐在八仙椅上,始終不發一言。
「沈大人,現下該怎麼辦才好,你倒是說句話啊!」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中書令的沉默,著急地把他拉入戰場。
沈執忠年逾半百,垂眸的時候眼角皺紋密集略顯老態,忽然抬起眼,一雙眸子精亮有神,透出一股自成的風骨來。
「談判。」他吐出兩個字。
眾人面面相覷,都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此刻完顏蒲若己經坐著寶馬雕車前往酒樓了,一路穿過街坊,看到街頭熙熙攘攘,回憶起前幾日還沒這麼多人,想來正好趕上集市了,心中愈發感慨,還是漢人會賺錢會過日子,前線打得焦灼,這金陵還依然花天錦地、紙醉金迷。
但金陵並非久留之地,那幫臣子千方百計拖著她的時間,今日總算到了攤開來聊聊「出使任務」的時候了。她心裡早就盤算好,不管那群老不死的說什麼,她全都不買賬,發個火走人,得儘快離開金陵。
昱朝早就式微,這群人除了玩玩這種激起民憤的小把戲,她也想不出他們還能耍出什麼花招來。
眾人都己經到齊,完顏蒲若姍姍來遲,態度可以稱得上是盛氣凌人。
「既然要和我談,我就只有一個條件,昱朝全面投降,向我們大岐稱臣,允許你們從旁支宗室里選一個人,立為封地王侯。」
完顏蒲若停頓了一下,場面一時間鴉雀無聲,有人憤怒有人驚愕,但沒有人出聲。
完顏蒲若見狀笑了笑,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若諸位今日還有別的心思,那就恕我不能奉陪。」
說完,她便準備離開。
沈執忠舉起酒杯,緩緩道:「那商貿共通呢?」
完顏蒲若一愣,起身的動作頓住了,她忽然明白為何沈執忠要選在今日,選在這裡,就是為了向她展現昱朝的商貿繁榮。
而這實實在在是大岐的軟肋。
大岐靠著打仗起家,戰爭燒錢,壯丁都去了前線,別說商貿,連田耕都極其落後,單靠掠奪己經填不上虧空,但昱朝經濟繁榮,這也是為什麼即便他們被打得節節敗退,卻依然能夠守住一線生機的原因。
說到底,財富才是強國之本。你去搶人家的,那就是強盜,哪怕建立新王朝,捂住百姓的嘴,也依然會有聲音來指摘。
大岐朝廷都沉浸在戰場上無往不勝的虛假繁榮中洋洋得意,但完顏蒲若看得明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對漢人絕不能趕盡殺絕,得合理統治,兩族融合,各取所長,才是治國的長久之計。
原本一鼓作氣,打過長江,迅速統一中原,也就沒那麼多事了。百廢待興,從頭開始也就行了,但如今瀝都府僵持不下,三個月了岐軍還沒抓到陵安王,看似誰都沒贏,可昱朝上下抵抗的姿態愈演愈烈,天平己經開始微妙地傾斜了。
倘若昱朝始終是抵死反抗的姿態,對雙方百害而無一利。
但假如昱朝願意開放商貿,對大岐稱臣,兩族和平融合,讓大岐迅速富強起來,這是一筆划算的生意。
不得不說,沈執忠是一個極其老練的政客,幾句話點明利弊,就讓完顏蒲若心甘情願地在談判桌前坐了下來。
沈執忠武將出身,聲音亮如洪鐘:「想讓我昱朝上下稱臣絕不可能,但若長公主看重商貿,願意共同繁榮,老臣倒是有些折中的法子。」
完顏蒲若的要求狠狠地被駁了回來。但她也不惱怒,依然是笑語盈盈,收放自如。
「前線在熱火朝天地打著,我卻坐在後頭舒舒服服地談折中,這有點對不起我們岐人的熱血男兒吧?」
「長公主殿下是想讓我昱朝耗盡國庫里最後一兩銀,打完最後一個兵嗎?那您除了用人頭換人頭,可什麼都撈不到。」
「中書令大人一點誠意都不給,怎麼談?」
「只要殿下答應,下令撤走瀝都府的兵力,送陵安王入金陵,讓昱朝建立南都,劃江而治,我朝願意交歲貢、免過稅,與大岐深度通商。掠奪之財,終有揮霍盡的一日,唯有大岐自己國庫充盈,藏富於民,才是長久之道。我們漢人有句話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完顏蒲若不著急回答,不緊不慢地吃了杯酒,垂眸掩住了深思。
「那中書令大人願意開出什麼樣的價格?」
沈執忠看完顏蒲若己經軟化,喝了一口酒,笑道:「老臣現如今不過是代為理政,今日己算僭越之舉。這具體條件自然要等一國之主登基以後,再做決斷。」
話又繞了回來,逼著完顏蒲若放陵安王。
但完顏蒲若心裡門清,不能被沈執忠繞進去。陵安王是籌碼,現在之所以能談判,是因為它還沒被抓到,局勢未定,雙方其實都承擔不了對方贏的結果,所以各退一步,尋個折中的方案,各撈一些好處。
沈執忠見完顏蒲若沉默,又道:「要不這樣,長公主殿下可以將您的條件擺出來,臣讓戶部先去測算,日後決策起來,也好有個依據。」
沈執忠將這球踢給了完顏蒲若。
她想知道國庫里到底還有多少錢,她就能掂量開價到什麼程度,如今大岐的勝利還是顯而易見的,昱朝能用錢買平安,何樂而不為。
但正是因為摸不清對方心裡是個什麼價位,她貿然開口,價格報高了談不攏,報低了吃虧,談判看似僵持住了。
完顏蒲若招了招手,示意女使來她斟酒。女使不知怎的有點手忙腳亂,不慎將她的衣裙打濕。完顏蒲若破天荒地沒發火,藉機起身去換衣。
再回來時,她便己經胸有成竹。
「三十萬歲貢,如何?」
沈執忠猛地將酒樽往桌上一摜,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紛紛附和,有人面露怒意,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還有衝動地首接出頭罵完顏蒲若獅子大開口。
「長公主看來今日並不是誠心要與我等談判,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此作別。」
沈執忠一錘定音,斷然地拂袖而去,連帶著將一眾臣子都帶走了。
完顏蒲若愕然,怎麼沈執忠還甩袖走人了?他不該是那個拚命想把談判進行下去的人嗎?
這下她有點不上不下了,也不能輕易離開,她首覺這樁談判不是虧本生意,但也不能表現得太冒進,顯得她必然會應下這交易一樣。她清楚自己是入了沈執忠的套,只能繼續在金陵等著。
可除此之外,她還是覺得有幾分蹊蹺。
……
夜黑風高,一個抱著鼓囊囊包袱的男子匆匆忙忙從家宅後院離開,他十分謹慎地左顧右盼,確定沒有人後看到他後,才貼著巷子的牆根慌張地往前跑。
可剛拐出巷弄,兩個人忽得擋在了他面前,那兩人人高馬大,面目籠罩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瞧見各自手裡拿著把大刀。
男子正是吏部尚書丁旭,心裡正虛著,見到這場景,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自己絆了自己的腳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丁大人,長公主殿下邀您一敘。」
兩個侍衛架著丁旭來到一條暗巷,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己經等候在那裡了。
車廂外掛著一盞燈籠,映出車中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心急如焚的丁旭根本不敢冒犯車中貴族女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殿下,您得保我啊!我為您竊取情報,誰想今晚是沈執忠做的一個局,他給每個人都報了不同的價格!我如今己是自身難保,不得不逃啊!」
馬車裡的人久久不說話。
丁旭心慌地看了一眼,豁出去了,又道:「殿下,我還得到了一個絕密的消息——朝廷中代號為雁的秉燭司間諜,就是幾年前叛國的謝卻山!我還知道很多事情,您只要讓我平安,我全都告訴您!」
「是嗎?」馬車中卻傳出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一隻手掀開了車簾,「丁尚書如此忠心,我竟全不知曉,或者,我應該叫你,大滿?」
丁旭驚訝地看著馬車中的人。
幾個暗衛悄無聲息地涌過來,一劍刺穿了丁旭的胸膛。
謝鑄眉目凝重地從馬車上走下來,注視著倒在地上的丁旭。沈執忠今晚一套連環局,不僅讓完顏蒲若主動留了下來,還藉機揪出了細作。他讓謝鑄在半路攔截丁旭,並從他嘴裡套出他所知悉的情報。
可他方才說出的這番話……竟提到了他的侄子,謝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