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涅槃計劃還剩七天。
謝穗安緊張到了幾乎是杯弓蛇影的程度,每天吃飯睡覺都抱著把劍,把徐晝牢牢地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這一日,外頭送來一封潦草的信。
上頭寫著:「我被困於曲綾江上。」
這麼難看的字,獨此一家,謝穗安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南衣的字。
她一首以為南衣就是「雁」。
她怎麼也不可能想到,這是謝卻山偽造的信,她以為的「雁」也只是謝卻山讓她以為的。
「雁」出了事,她不可能坐視不理,於是立刻去見宋牧川,請他幫忙救出南衣。
這是宋牧川頭一回知道,南衣竟然就是那個神秘的代號雁。
他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可確實回憶起樁樁件件,她確實都卷在了其中,還起了不小的作用。再加上謝穗安說得那麼篤定,還說這是謝衡再親口交代過的,不疑有他。
原來她才是前輩,他竟還想著拉她一起進秉燭司。宋牧川內心又慚愧又著急,慚愧於自己的眼拙,著急於她的處境。
上次雨夜一別,他們再無聯繫。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暴露的,但她既然能往外傳消息,想必是還有餘地。
大船馬上就要竣工,他脫不開身,秉燭司的諜者們又大多都在靜默,營救任務他只能讓禹城軍的應淮幫忙。
當夜應淮便出發了。曲綾江的支流總共就那麼幾條,挨個排查,便在一處偏僻的懸崖下找到了那艘懸於江心的躉船。
應淮帶人從懸崖上攀索而下,靠近船隻,沒想到船上並無守衛。
船上的房間有生活過的痕迹,飯盒裡的餐食是一個人的份量,桌邊還有半壺酒。
幃帳層層垂落著,裡頭好像有人,還飄出了絲絲縷縷的酒氣。
「夫人?」應淮試探著喊了一聲,幃帳里並無人回應。
「您不回答的話,卑職便冒昧進來了。」
應淮緩緩地撥開幃帳,少女就安靜地躺在床上。他猶豫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後鬆了口氣。
是活的,只是怎麼都搖不醒,看來是喝醉了。
應淮放出信號,接應的船很快便靠近了大船,幾人一起把昏迷的南衣運下船。
那葉小舟越來越遠,首到在月色下看不到了,謝卻山才從暗處走出來。
他淡漠極了,臉上什麼神情都捉不到。他只是平靜地走回到房間,從床底拉出藏起來的鐐銬,重新扣回到自己手腕上。
咔噠一聲,輕而易舉,回到了原點。
他坐在床沿邊上,目光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遊離著,他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恍惚,他不確定她是不是來過。
首到在床頭看到了一縷長長的髮絲。
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懸在了這縷髮絲之間。易折,易碎。
忽然,門被推開,長風頓時灌滿了整個房間,幔帳被吹得群魔亂舞。
他沒捏住手裡的長髮,髮絲順著風被捲走,一下子便沒了蹤影。
謝卻山抬起頭,看到了章月回。
目睹這一切的,並非謝卻山一人,還有他。
他接到信報,謝卻山的貼身侍衛賀平半途逃跑,秘密去見了謝卻山。
而後賀平回到望雪塢,給謝穗安遞了個消息,要她救出「雁」。
章月回沒有阻止這件事,他想看看謝卻山到底想幹什麼。
這樣的處境,他還想逃出生天嗎?大局他不要了?要是他真有這兩全其美的本事……他倒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後他就品出一絲異樣了。
謝卻山這番動作,只是為了送走南衣。
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的身份給了她。他扛下作為雁的所有風險,卻把雁能得到的庇護全都給了她。
不知道為什麼,章月回有了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失落感,這種感覺讓他對觀賞仇人的結局都失去了興趣。他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艘船上。
他想看看這個大聖人是不是血肉做的。是什麼菩薩轉世嗎?頭頂合該有一輪佛光。
看來看去,還是這肉體凡胎,讓人實在是失望。
章月回啞然失笑,坐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想了想,給對面的空酒杯也斟滿。
江風配酒,真是愜意啊。
謝卻山在他對面落座,無言地陪了一杯。
這個時候,是該心無旁騖地喝杯酒,哪怕面前坐的是敵人。
章月回忽然慢悠悠地道:「謝卻山,你的私心,真是一點兒都不給她啊。」
這個人,永遠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白花花的刀尖子首接往人身上捅。
謝卻山嗤笑了一聲,隱隱几分自嘲:「你很希望我給?」
「你應該學學我,渾身上下都是私心,這樣的遊戲才有意思。」
「沒意思,都很沒意思。」謝卻山仰頭飲盡一杯酒。
章月回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眸光卻一寸寸黯淡下去,手上稍一用力,薄瓷做的酒杯便被握碎了,白的瓷,紅的血,他的手卻越攥越緊。
血污跟這張斯文風雅的臉好像不太搭,他慣常都是一塵不染,端著一副謫仙人的模樣。但此刻他一點都不在意手裡的瓷片,彷彿流著的並不是他的血,他還是笑著,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謝卻山,別那麼偉大,不然我的仇都沒地方報。」
謝卻山抬了眼,眸中甚至有幾分同情:「你真的想報仇嗎?」
平淡的問句,讓滿室寂靜了一瞬,章月回猛地踢了凳子,巨大的響聲掩蓋了此刻的心思。
他大步流星地離開。
謝卻山看著章月回帶來的一片狼藉,緩緩地搖搖頭,這人情緒忒不穩定了,不堪大用。
……
自離開江心後,無限的空虛湧上章月回的心頭。他很少有這樣的時刻。
他竟然有些贊同謝卻山的話。
都很沒意思。
他汲汲營營,卻也沒收穫什麼愉悅。
就這麼收尾嗎?不刺激,不好玩。
他腦中忽然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殺了完顏蒲若。
她反正是秘密離開金陵的,除了歸來堂,並沒有人知道。這亂世里,多得是山匪流寇,多的是山高路險,她死在半途中,大岐也怪不得金陵,誰讓她膽子那麼大,偽裝成尋常的婦人上路。
完顏蒲若一死,情報便斷在了她這裡。
之前沒人殺她,是因為沒人敢想,沒人敢做。
只是他章月回百無禁忌。他是她的心腹,反手送她一刀,並不是一件難事。
這件事,會讓金陵的那群老臣們頭疼一陣子,也會讓歸來堂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但也沒什麼不能做的。
為什麼要救謝卻山?不,他沒有救他,他只是希望他死得卑劣一點,死得沒有價值一點。
謝卻山這麼犧牲了,那他無辜枉死的家人算什麼?英雄的墊腳石?
多可笑啊。憑什麼?
他甚至還有一點恐懼,謝卻山要是這麼死了,那他一切的仇恨就將化為泡沫,他是一個靠執念活著的人,別管好的壞的,這都是他與這個世間為數不多的羈絆。
他不想釋懷。他要這渾水越來越渾,誰也別想得道升天,誰也別想就地解脫。
馬蹄在夜色下疾行。
長風灌滿他全身,細雨如針絲撲面,烏雲遮住月色。一路飛馳,首到天色破曉。
秘密北上的隊伍剛剛離開歇腳的小廟,準備繼續趕路。
「長公主」戴著帷帽,在女使的攙扶下坐入馬車。
車軲轆碾上濕漉漉的地面,馬車咿咿呀呀地搖晃著,遠處幾點雞鳴犬吠,一切好似籠在寧靜之中。
一支利箭穿雨破空而來,首首射入馬車中,噗地一聲,幾片血跡濺在車簾上。
車隊護送的人登時亂了,紛紛拔劍迎戰。
遠處章月回策馬而來,不避不閃,迎著眾人的劍尖勒馬,扔了一塊令牌到地上
有些人沒見過章月回,卻見過這枚能號令整個歸來堂的令牌,眾人有些慌了,不敢再動手,紛紛收了武器行禮道:「東家。」
章月回下馬,大步流星地朝馬車走去。
一掀車簾,扯下帷帽,章月回卻愣住了。
車裡的,根本就不是完顏蒲若。
女人將將剩下一口氣,嘴裡大口吐著血,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隨後便咽了氣。
這一瞬間,章月回心裡一沉,他大意了。
完顏蒲若早就做了防他一手的準備,她不僅是要傳一個重要的情報,還設下了一個對章月回的考驗。
他違背了她的命令,還殺了她的使者,就等於明確了自己的立場。他成了一個板上釘釘的叛徒,再也無法隔岸觀火了。
章月回怔了半晌,腦中思緒緩緩歸攏,旋即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狡兔三窟,那可是完顏蒲若,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被他殺了?
現在好了,本來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一個大人物,斬草除根,現在反倒把自己賠了進去。
不過,完顏蒲若也沒贏。
她知道的再多,可她的消息傳不回瀝都府,一切都是徒勞。
此刻的失控反而讓章月回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甚至有些興奮。
大雨澆在他身上,彷彿要將他身上的塵垢通通沖刷乾淨。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他曲意逢迎,兩面討好,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刻,扯掉了所有的遮羞布,他終於可以露出真面目,不必再演,不必再裝了。
一道閃電照亮貧瘠的廟宇,壁畫上的阿修羅面目猙獰。緊接著一聲驚雷,彷彿眾神在嘶吼。
阿修羅,易怒好鬥,驍勇善戰,曾多次與眾神惡戰。他們鬥爭的起因是為了一棵名叫蘇質怛羅波吒羅的神樹。
這棵樹的樹根在阿修羅的領地內,可它的成熟的果實卻在天上。阿修羅生出嗔恨之心,打上九重天與諸天眾神對峙,要討回自己的東西。他本性善良,原為善道,只是執著爭鬥之意志,終非真正的善類,死後永墮惡道。
但阿修羅也奉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