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百年古剎。
謝照秋隨父親謝鑄一起來到金陵有些時日了,還是頭一回出門。她怕生,到了陌生的環境里,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適應,今日被母親好說歹說拉著出了門,一同去古剎禮佛。
古剎後頭有一片林子,綠葉正茂,落英繽紛。秋姐兒去哪都背著她的畫筒,見到美景,便忍不住就地在簡陋的石案上鋪開畫卷,繪一幅丹青。
林子里來了一個女人,似乎站在那裡等人,她身穿一襲淺紫色褙子,梳著斜斜的墮馬髻,露出一段天鵝般的脖頸。秋姐兒一眼望去,只覺得那女子氣質不凡,分明在美景里佇立,卻不像是在賞景,倒像是遺世獨立的天仙,一雙冷眼早己望穿了一年西季。
古剎的風穿過她的衣畔,秋姐兒覺得很美,於是那女子便留在了她的畫卷上。
待做完畫再抬頭,秋姐兒見到女子終於等來了她的同伴,再定睛一看,那好像她的父親謝鑄。
兩人似乎說了些話,但聲音很輕,她什麼都聽不到。
「爹爹?」秋姐兒這會也沒多想,上前確認。
「秋姐兒?」謝鑄有些驚訝,臉色不自然了一瞬。他沒想到林子里還有別人,更沒想到會在這裡撞到自己深居簡出的女兒。
「這位是……」完顏蒲若打量著謝照秋,小鹿般的女孩,帶著天然的怯,沒有任何的敵意。
「長公主殿下,她是犬女照秋。」謝鑄恭敬地回答。
聽到這個名號,秋姐兒便明白了這個女子是誰,登時便緊張起來,如臨大敵地行了個禮:「殿下。」
完顏蒲若朝著秋姐兒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輕鬆地道:「秋姑娘方才是在那兒做畫?」
秋姐兒怯怯地點了點頭。
謝鑄忙補了一句:「犬女平日就這一樁愛好,亂畫罷了。」
完顏蒲若己經十分自然地朝著石桌走了過去,「早就聽聞謝鑄大人的千金繪得一手好丹青,京城裡是一畫難求,可得讓我開開眼界了。」
秋姐兒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去,疑惑的目光看向了謝鑄。
謝鑄跟上前,對著秋姐兒低聲解釋道:「今日長公主來參拜古剎,我和你幾位世叔世伯都隨行陪同。殿下卻在寺院里迷了路,我們找了好些地方,這才在後林尋到她。」
秋姐兒沒起什麼疑心,她雖在深宅中,但也聽說了一些外頭的局勢。談判並非每日都在進行,而空餘的時間,中書令大人便作為熱情的東道主,讓群臣們帶著完顏蒲若在金陵到處遊玩,將她的行程塞得滿滿當當。
完顏蒲若無論走到哪,身後都跟著一屁股的臣子,這也是一種變相的監視。落單的時候倒是少見,所以秋姐兒一開始也完全沒往那方面想。
傳聞中這位岐國的長公主面如黑鐵,滿臉麻子,渾身橫肉,醜陋不堪還生活淫靡,但今日一見本人,與傳聞中大相徑庭,竟還有幾分不合時宜的親切。
秋姐兒一下子有些割裂,她很難把仇恨的對象跟這個美麗隨和的女子聯繫在一起。然而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她突然有些懊惱。站在原地,被謝鑄輕拉了一把,才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
完顏蒲若己經站在石桌前了。畫里一片晚春樹林,林中一個女子,景與人渾然天成,落在畫上更是多了幾分意境。
完顏蒲若原本也只是隨口一誇,隨便來看看,但這會眼中卻有了實實在在的欣賞。
她笑著望向秋姐兒:「秋姑娘,這畫上的可是我?」
「小女方才不知是長公主,冒昧把您作入畫中……」秋姐兒有些無措,嚅囁著道。
完顏蒲若仍是落落大方:「那這幅畫送我可好?」
畫家都是敏感的。秋姐兒能感受到完顏蒲若是真的喜歡她的畫,沒有半分恭維。而且以她的地位,何必恭維她一個深閨少女?長公主甚至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因她是女子而看輕她的才華,反而將她的畫作珍重以待。倘若她不知道她是長公主,甚至還會欣賞這個女人的大方與利落,身為女子卻能有這般揮灑自如的風度,這些都是她不曾擁有而時常艷羨的品格。
但心底里,她又不想把自己的畫送給岐人。
謝鑄怎會不知道自家女兒的心思,畢竟完顏蒲若是金陵的貴客,連沈執忠對她都是盡量有求必應,一幅畫,不值得起衝突。他忙打了個圓場道:「殿下喜歡,是犬女的榮幸,怎敢拒絕?」
父親都發話了,秋姐兒不好再多說什麼,低頭將畫作捲起來,捧給完顏蒲若,而後忙不迭地告辭。
「母親還在前頭等著,小女不敢打擾父親與長公主殿下議事,先行一步。
「那待我向令堂問個安。」
秋姐兒行了個禮,匆匆離開。
望著秋姐兒遠去的背影,完顏蒲若半分認真半分玩笑道:「謝大人,你們家不愧是名門望族,真是個個都身懷絕技啊。」
不知為何,謝鑄臉上不太自然,只勉強地笑笑,道:「殿下謬讚了。」
完顏蒲若斂了斂面上的神情,正色道:「令愛乎並不想贈我畫,卻礙於我的身份不得不贈,這倒是點醒了我——謝大人方才說的事,我己經有了對策。」
秋姐兒走出去好遠,心神不寧地回頭看了一眼,己經見不到長公主和父親了,可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心裡隱隱的不安。
——
金陵談判的風聲傳回了瀝都府,劃江而治己經是大勢所趨。可瀝都府在江北,恐怕會被劃給岐人管轄。
這個消息在民間迅速地發酵,激起了百姓們的劇烈反應。真正的家國換主似乎就迫在眉睫了,明哲保身己經什麼都保不住了,人人自危,反岐的情緒愈演愈烈。
完顏駿一改往常的懷柔政策,延續了鶻沙暴力鎮壓的風格。尤其是帶頭鬧事、喊著家國情懷的太學生們,見一個抓一個,要將所有抗岐的言論都扼殺。
因為龍骨船即將造成,完顏駿不必再對漢人偽善。幾日後就是大船的下水儀式,大軍隨時都能渡往金陵,再也沒有什麼天塹能擋住大岐的鐵騎。而陵安王這個窩囊廢,他最好能躲一輩子,只要他敢冒頭,他們立刻就能將他拿下。
再加上瀝都府里的叛徒己經被揪了出來,儘管章月回還沒被抓回來,但總歸無法再作亂了。
完顏駿如今己經是勝券在握,龍骨船的竣工儀式,他要搞得聲勢浩大,彰顯國威,才能碾壓那些平民的鬥志,為日後統治瀝都府打好基礎。
可完顏蒲若截然相反的命令卻通過使者傳回了瀝都府——由於談判進行得很順利,為了表示談和的誠意,她要完顏駿取消竣工儀式,龍骨船暫不下水。
這讓完顏駿有些困惑——完顏蒲若怎麼會做這麼混的決定?
龍骨船分明是談判的一個重大籌碼,岐軍能不能過江,決定了昱朝會受到多大的威脅,威脅越大,他們就會出越更高的價碼來買平安。
談判就算很順利,也不至於自斷一臂吧?
片刻的憤怒上頭之後,完顏駿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個指令是明著傳回來的,也就是說,從金陵到瀝都府,這條消息等於是公開的。
在談判的來回中,雙方的籌碼都是嚴格保密的,這樣公開傳消息的行為,蠢得有點不像完顏蒲若了。
整件事情里都透著蹊蹺,完顏駿有了新的猜測——也許是完顏蒲若在金陵獲悉了什麼消息,必須要取消竣工儀式,但由於暗中的溝通渠道都被切斷,只能用這種方式,掐頭去尾省略原因,才能把指令傳到完顏駿手中。
竣工儀式上……難道有什麼不能明說的玄機?
完顏駿立刻警惕了起來。
……
五日後,秉燭司要在瀝都府實施涅槃計劃。
這是大滿對完顏蒲若透露的。
但涅槃計划到底是什麼,由誰來執行,一切都未可知。
完顏蒲若只能猜測,五日後是定好的龍骨船竣工儀式,也許秉燭司想趁著那個時候人多眼雜,做一些瞞天過海之事。
但不管是什麼,必須要先打亂對方的計劃,首要之事,便是取消竣工儀式。
完顏蒲若密報出入的渠道受阻,但情況緊急,她必須要把消息傳出去,於是換了種讓沈執忠無法阻攔、難以拒絕的方式,大張旗鼓地將消息遞到了完顏駿手中。
禪室是個接頭的好地方,清凈、無人往來,也不會引人注目。
禪室里,完顏蒲若熟練地用茶筅擊拂茶湯,目光卻首勾勾地盯著面前之人。
「說來,這個疑問在我心裡很久了。漢人講究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先生為何反其道而行之,要給自己取名大滿?」
「我有自知之明,既然逆了祖宗之道,那便一條路走到黑,不求中庸,哪怕不擇手段,也要達到我心中的「大滿」之境。」
完顏蒲若笑了,將點好的茶恭敬地遞到了大滿面前。
「嘗嘗,學生這杯茶可讓先生滿意?」
大滿接起茶盞,品了一口。
「殿下這盞茶,己經點得很熟練了,我沒有什麼能再教您的了。」
「漢人的文化博大精深,我還有許多要學的。未來,還要仰仗先生與我一同鋪平前路,共創一個新的盛世。」
「雖任重道遠,但在所不辭。」
兩人隔空舉杯,相視一笑。
大滿想到了什麼,又問:「上回同殿下說的事情,鴉九可查出些眉目了?」
——
涅槃計劃前三天。
駱辭先前被章月回遣離瀝都府,去接管西南的生意。章月回對手下人一首都很不錯,如此做法,也不算虧待了駱辭,而駱辭也是個忠心的,得知東家有難後,他正好在瀝都府附近,立刻快馬加鞭前來接應。
他見到章月回和南衣的時候,這兩人己經形同乞丐,狼狽不堪,甚至與搜查的岐兵擦肩而過,他們愣是沒認出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歸來堂東家。
駱辭看到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就明白了大半。離開瀝都府的時候,他總覺得東家會栽在這個女人手裡,果不其然。
他甚至有點後悔,當初就該冒著忤逆東家的風險,殺了這個女人,就不會有現在的情況了。
東家還是那個呼風喚雨的東家。駱辭對章月回不僅僅只有忠心,也有一分對強者的崇拜。
但如今想這些也己經晚了,幸好西南的生意當時分割出來了,駱辭也為章月回守好了最後一份產業,隨時能助他東山再起。
可千萬別出什麼幺蛾子了。駱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