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安王離城南渡的那一日,瀝都府里萬人空巷。
城中被岐人破壞過的地方還未來得及修補,殘兵和禹城軍激戰過的痕迹依然留在斷壁殘垣中,但當人們踏上這片土地,磅礴的生機蓋過了所有的蕭條與破敗。
王的鹵簿儀仗被人群簇擁著緩慢往前,車駕所到之處,百姓們如浪潮般跪拜。
而實際上,徐晝並沒有在車駕里。
雖然大危機解除了,但黑鴉堂的細作不知道撤了多少,也許還有流竄的些余逃兵蟄伏著,萬事都得多留個心眼。所以宋牧川安排替身在顯眼處,幾個暗衛護送陵安王和帝姬秘密上船。
也正因如此,徐晝此刻才得以身處人潮之中。
今日上街的百姓還是超出了預計,儘管謝穗安和幾個暗衛竭力護著徐晝,仍不停有人與他摩肩擦踵,涌動的人群推著他往前走。
一張張真實而陌生的臉龐在他面前流水般掠過,那些對新希望的吶喊和祈求聲聲入耳。
「君上天威,振我大昱!」
這讓徐晝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識轉頭去找謝穗安。
她的注意力全在周圍,銳利的目光掃視每一個路過的行人,保持著高度的警戒。冷不丁地發現了徐晝的異常,她若有所思,然後用只有他們兩個聽得到的聲音道:「他們也並非在拜你。」
這大概是一句安慰,讓徐晝別緊張,但徐晝一下子卻更沮喪了。
他當然知道,此刻的萬眾一心並非他的功勞,甚至跟他是徐晝還是徐夜都沒什麼關係,只是百姓們選擇了一個地方寄託希望。
而這個地方,恰好是他的歸路。
但吶喊的力量依然震撼人心,聲浪似乎將徐晝拋向了半空。他望著人群連綿著人群,他忽然開始慶幸,他沒有坐在那高高在上的輦架上,那樣他反而什麼都聽不到。
他陰錯陽差地站在了人群里,周遭的人都不認得他。他也是這個王朝的子民,他和所有人一起誠惶誠恐地朝拜那份希望。
從前他對百姓的想像大多都是空中樓閣,那只是戶籍上的名字和數字,代表著賦稅和徭役。書里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他學得很用力,卻也只是模模糊糊理解了皮毛。不過此時此刻,他又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總有一天,他們回想起今日,不會對我感到失望。」他握緊了拳頭,暗暗道。
謝穗安聽到了,但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晝,什麼都沒說。
「你不相信我嗎?」
謝穗安笑了:「你不用向我證明什麼。」
「但是你要看到,這也很重要。」徐晝無比認真地注視著謝穗安的眼睛。
這樣的目光讓謝穗安心裡有根弦猛然繃緊了,但她下意識忽略了這背後的含義,插科打諢地笑道。
「我只負責平安送你到金陵,你可別指望我給你做女官。」
「那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徐晝當真了,追問道。
謝穗安被問住了。
半晌後她擺了擺手,打了個哈哈:「哪有時間想這個,等完成任務了再說吧。」
出發的鼓聲擂響,船隻啟航。
大江滔滔西來,滾滾東去,千百年不竭,唯世人沉浮。
——
金陵。
瀝都府大捷傳到的那一晚,沈執忠正在書房中為他的學生謝朝恩奮筆疾書一道密折,為他曆數功績,為他澄清污名。
然而第二日女使推門進入書房中時,卻發現他趴在桌上,悄無聲息地死去,桌上所有的摺子都不見了。
這個輔佐過兩代君王的老臣,即將要迎來他的新君,卻在勝利前夕,不明不白地被一杯毒藥結束了他波瀾壯闊的為臣五十載。
——
回南天的水汽盤旋在瀝都府,門窗上都結了一層水霧,走動間人便出了一身薄汗,到處都是黏糊糊的,讓人心裡也莫名不太痛快。
送走小六之後,甘棠夫人便覺得一場漫長的奔跑快要到頭了,前路似乎是坦蕩的,只要闖過去就能鬆一口氣,但過去的坎坷讓人沒法那麼輕易地放下心裡那塊大石。
她固執地將這一切都寄托在了幫唐戎養傷上,看著他的傷勢一天天好轉,她就能得到一種無端的希望,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簡單,只要藥石對症,只要花時間,就能慢慢好起來。
她大概自己都沒意識到,最近她找唐戎說話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她沒有太多可以傾訴的人,從她大逆不道休夫回了瀝都府之後,在所有人眼裡,她就成了一個無堅不摧的人,對時局有著敏銳的判斷。
其實她脆弱得很,心裡只裝著家人與朋友,時刻都在惶恐。所以更多的時候,她也只是在絮叨,說著一些瑣碎的見聞,嘮一些家長里短的事,像是要藉此逃避心中未落定的不安。
但唐戎每一次都耐心地聽著。
這會,甘棠夫人抱著只木碗,攪著裡頭用來外敷的藥膏,需得攪到黏稠才能塗到紗布上。
一邊做著機械的活,一邊蹙著眉頭同唐戎聊著謝卻山,大約是心疼自己的弟弟,語氣里忍不住多了幾分埋怨:「中書令大人也真是捨得,從前還說朝恩是他最得意的學生,還非要挑著他往火坑裡推……」
頓了頓,又嘆口氣:「不是他,也會是別家的孩子,總會有一個不得幸福的人。」
「幸好一切有驚無險,三公子如今也算是身份大白。」
「這才哪到哪?你不知道現在外頭罵他罵得多難聽。這還得等官家到了金陵,同中書令大人一同為他正名,才能叫天下人都閉嘴。」
「金陵百廢待興,恐怕不會有那麼快。」
「三個月?半年?這總夠了吧。再這樣下去,我都要同小六一樣,出去跟人吵架了。」
唐戎笑了起來,大約是牽動了胸口傷口,又嘶得倒吸了一口氣冷氣。
「大夫都交代過讓你別笑了,」甘棠夫人熟稔地湊過去,撥開紗布瞧了瞧那塊傷口,見開始癒合了,稍稍鬆了口氣,打趣道,「你得學我弟一樣做個冰塊臉,就扯不到這塊傷口了。」
唐戎忽然有點臉紅,悶聲嗯了一聲。
甘棠夫人一抬頭,便望到了唐戎燒到耳後根的紅暈,她越是盯著,他臉紅得越是厲害。
她一首把唐戎當成弟弟看待,不知道怎麼的,這會像是撞到了潛意識裡的禁區,她猛地後退了一步。
唐戎看到她的這副表情,忽然想到了似曾相識的一幕,自以為高明地引開了話題:「話說上回夫人慌慌張張地從景風居出來,是在那看到了什麼?」
這話一問,甘棠夫人的臉騰一下也紅了。
正兩人對著尷尬的時候,外頭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女使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道:「夫人,夫人,金陵急報!」
「出什麼事了?」甘棠夫人心覺不妙。
「——中書令沈大人……去世了。」
砰——甘棠夫人錯愕地鬆了力,抱著的木碗摔到地上,裡頭的藥膏緩緩地滲出來。
——
宋牧川臨危受命上任瀝都府知府,準備將原先的府兵與禹城軍重新整編到一起。謝卻山有領兵之才,對這類軍事正是擅長,但礙於他如今的身份不好示眾,只好在背後給宋牧川出謀劃策。
沈執忠的死訊傳來時,他們正在一起商量軍隊的事情。
房間里寂靜片刻,宋牧川只覺腦子嗡嗡的,半晌都沒緩過勁來。
老師怎麼會突然去世?
他不相信,反反覆復地看著信報上的字,簡短的情報,字句清晰,沒有給到任何其他可能性的餘地。
那朝恩怎麼辦?
緊接著他便冒出了這個念頭。他錯愕地望向謝卻山。
「金陵的細作還未除去。」
這竟是謝卻山說出的第一句話。
宋牧川終於反應過來了,老師的死,背後醞釀著更大的危機。
謝卻山神色十分冷靜,當機立斷提起筆,落下一封書信。
「把這封信傳給謝小六——殿下的行蹤現在未必安全,讓他們兵分兩路,一路安排個替身,引開敵人,另一邊秘密轉陸路進金陵。」
又想到什麼,謝卻山急促地問:「——金陵秉燭司,還有能靠得住的人來接應嗎?」
「謝大人,他應當是秉燭司的接任人。」
也不知道怎麼的,謝卻山心裡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他手裡的筆停頓了一下。
「算了,不要跟金陵任何人聯絡,誰也不能相信。得告訴殿下,他要自己入城,自己入宮,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謝卻山匆匆揮毫將信寫就,遞給宋牧川。
宋牧川接過信箋,看著謝卻山的眼,一字一頓地問:「你覺得岐人的下一步,會做什麼?」
沈執忠的死如此蹊蹺,雖然兇手尚未歸案,但與岐人絕對脫不了干係。在昱朝的地盤殺中書令,這己經是狗急跳牆的行為了,想必是瀝都府的事情激怒了完顏蒲若,她撕破了和談的局面。當下,岐人必須要面對陵安王登基的可能性,他們的圍堵失敗了,那他們會做什麼?
謝卻山己經意會到了宋牧川的意思,臉上緩緩爬上一抹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