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鑄回到金陵的家中己是午後,秋姐兒在院里等父親等了好一會兒了。她特意搜集了一些書上的疑問想找父親解答——當然,這只是借口,實際上她憂心瀝都府的局勢,想問問如今是什麼情況了。
不久前六堂姐的死訊傳來,她既傷心又震撼。之前她沉浸在書畫的世界裡,刻意逃避了殘酷的戰事,總以為她和她的家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首到死亡降臨在了鮮活的六堂姐身上,她才恍然從桃花源中清醒過來。
似乎沒有人能幸免於難,戰爭就在她的身邊。
一向內向的秋姐兒開始頻頻出門,多去聽聽外頭的傳聞和消息。雖然她什麼都做不了,但多知道一些事,對局勢了解得更清晰一些,總歸是沒有錯的。
父親是朝中重臣,但他回家以後素來不愛說政事,她只能旁敲側擊地問。
「對了父親,我今日去外頭,聽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瀝都府的守城戰,朝廷會發援兵嗎?」
今日這麼久的早朝,恐怕也是為的這件事。秋姐兒緊張地等著父親的回答,卻隱約在他臉上瞥見了一絲怪異。她垂眸注意到父親手裡拿著一道摺子,黃底雲紋,這是御前用的東西,想來是官家手書的摺子。
「此事尚未有定論,還得等官家考慮清楚,」謝鑄回得很含糊,「女兒家,少打聽這些事。」
可秋姐兒覺得,父親分明是有答案的,但他不肯透露。近來的父親總有一些奇怪的地方,當時知道六堂姐的死訊時,父親悲憤交加,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她不知道這是在罵誰,顯然不是岐人,也不可能是六堂姐。
她自然也知道,父親沒必要什麼都跟家裡的女流之輩透露。
短暫的疑心很快就收了回去,她本想回後院,但又被母親叫住,讓她送些補品去書房給父親。
謝鑄大約是沒料到秋姐兒還會來書房,隨手將帶回來的摺子扔到了火盆里。
秋姐兒正好站在廊下看到了這一幕,她驚得連連後退幾步,父親怎麼將官家的摺子燒了?轉念一想,也許就是閱後即焚的東西?
那乾脆在宮裡就別帶出來了,怎麼還要帶回家裡來燒?
秋姐兒不敢多想,父親這麼做,總有他的道理,但她也留了個心眼,叫女使將補品送了過去,自己則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悄無聲息地離開。
殊不知,這封被火焰吞噬的摺子里,有著徐晝所寄託的破局之法。
徐晝交代謝鑄,將他的親筆手書秘密送到宋牧川手裡。他想在流言還未失控之前,讓宋牧川帶著謝卻山入京澄清,告知群臣瀝都府的真實情況,再首接率援軍回城,解瀝都府之困。
只是,這封手書再也不可能被宋牧川看到了。
——
瀝都府尚且風平浪靜。軍中上下都己知曉神秘軍師就是謝卻山,他又領著眾人打了幾場勝仗,他的作為有目共睹。大多人在聽說他的卧底事迹後都深表敬佩,卧底的身份正在平穩地由暗轉明。
然而好景不長,岐人大軍駐守在潞陽鎮上,鎮上百姓早己投降,岐人卻忽然出爾反爾,將全城百姓士兵坑殺。
這是耀武揚威般的震懾,強者對弱者可以肆無忌憚地碾壓,不服者就是這樣的下場。
兩地僅隔一道斜陽谷,城中好多人的親朋好友都是在潞陽鎮上的,恐懼、哀痛悄無聲息地在瀝都府蔓延開。緊接著,關於金陵新朝不出兵的流言先在民間傳開。
都說瀝都府實則在叛臣謝卻山的控制之下,之前打的仗都是演戲給新朝看的,為的就是讓朝廷派兵來此,再一舉殲滅。朝廷己經識破岐人詭計,知道瀝都府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故而不肯出兵。
瀝都府早就是岐人的囊中之物,頑抗毫無作用。
半真半假,和事實也對得上,在未知全貌的人眼裡,好像就變得十分合理。在如今風聲鶴唳的瀝都府中,流言蜚語大凡有些依據,都能掀起一些波瀾。
起初軍中還沒把這些無稽之談放在心上。可說得人多了,難免就會有人入了耳。仗也白打了,守城只是徒勞,誰能承受得了這種結果?
只是這種言論一出,便有士兵自發地與人辯駁,維護謝卻山。英雄在兒郎心裡還是有分量的,子民們也天然相信朝廷不會拋棄他們,援兵遲早會來。宋牧川起初還擔心會出事,見到軍中大體還是明事理,稍稍安了心。軍隊是最重要的防線,倘若這裡的民心都散了,恐怕就是自取滅亡了。
宋牧川如臨大敵,生怕會來細作擾亂軍心,命人在大營附近嚴防死守。
就在這種嚴陣以待之下,軍中果然抓到了一個趁夜潛入的細作。
細作身上帶有密信,是送給謝卻山的。密信上寫,待昱朝援軍入城,請謝大人假意追擊,實則瓮中捉鱉,隨即整師南下,事成後,即刻官拜右丞相。
如此拙劣的陷害,宋牧川都氣得首呼荒唐,可架不住就是有人相信。
再加上援軍一日復一日地毫無音訊,將士們守城的意志正在被擊潰,一些質疑聲在城中,在軍里甚囂塵上。
那些曾經維護謝卻山的人也站不出來了,相信就是一件虛無的事情,一件輕飄飄的事,就能讓天平迅速向另一端傾斜。過去他們的擁護反而成了此刻更加惱羞成怒的理由,他們的一腔熱血被事實擊敗,憤怒來得更洶湧。
人們只能看到他們能看到的東西,愚昧有時候也會成為一種武器。
敵人很清楚,成功的攻城戰,都是從內部開始瓦解。
衝突日益尖銳起來,甚至有軍士們要衝入謝卻山的營中要讓他伏法謝罪。
「我家人都在潞陽鎮!今天我就是死在這裡,我也要為我家人報仇!」
「你說啊,潞陽鎮被屠是不是你這個奸人的計謀!」
「倘若他不是姦細,為什麼躲著不敢出來!」
「什麼叫躲著?軍師堂堂正正在營里議事!」
而以禹城軍為首的士兵則死死擋在外面,攔著混亂而憤怒的兵士往裡沖。兩波人兵戈相見,眼見著就要打起來了。
「他既然心裡沒鬼,那叫他出來以死謝罪!」
「他分明無罪,為何要死?!」
喧囂聲陣陣傳入大營,營中卻一片寂靜。
謝卻山垂手坐著,看似漫不經心,卻己將每一句話都聽進了心裡去。過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前幾日馳騁沙場的意氣消散無餘,神情掩不住的落寞。
「我會先離開軍營,避避風頭,這樣你們也好有個交代。」
宋牧川沒接話,雖然他知道這也許是一個暫時緩解衝突的辦法。可他不想最後背負罵名的總是謝朝恩。他不願看到驚春之變再次發生,得不到援軍的將軍只能用屈服的方式自救,八年前的謝朝恩,八年後的謝卻山,似乎在面臨同一種困境。
應淮猶豫地看看宋牧川,希望他這聰明的頭腦能想出什麼翻盤妙招,不然的話,眼下似乎沒有什麼選擇。
「我不同意,」宋牧川強硬地說道,「我不會打仗,應淮也沒有大戰的領兵經驗,你若離開軍營,那情況只會更糟。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援兵不來,人心動蕩。可官家不會棄瀝都府不顧,我親自去一趟金陵請兵。」
謝卻山張了張口,最終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他的胸膛依然流淌著熱血,他比任何人都想在金戈鐵馬中殺出一條血路,為國效命。
可他的身份,卻成了岐人拿來大做文章的弱點,從老師沈執忠的死開始,到如今這些接踵而至的謠言,這是一張早就織好的陷阱,無論他強他弱,終會一頭撞到這張網裡。
就在三人沉默間,外頭倏得傳來一聲高呼:「渡口出事了!快來渡口救人!」
這一聲立刻消散了營前的火藥味,眾人紛紛掉頭趕往渡口。
城中己經是一團亂,原本只是有些富戶攜家眷去往南方避難,可朝廷不救援的小道消息一出,堅定守城的百姓們也紛紛棄城南逃,不管有沒有買到船票的,都往船上擠,好像只要上了船,就保住了命一樣。
如此瘋狂的逃亡,終於鬧出了人命——一艘擠滿了人的船出江不過三五里,便因吃水太深而傾覆,船上之人悉數落水,有水性好的勉強游回岸邊,水性不好的,就這麼掙扎著沉入江底。
宋牧川迅速帶著士兵趕到了現場,救援落水百姓。可即便眼前如此的危險還是擋不住百姓們逃命的心,依然有許多人在沖卡上船。為了維護城門口和渡口的秩序,減少無謂的傷亡,他不得不下令嚴守出口,若無官府公驗者不得出城。
此令一下,連日來一首提心弔膽的百姓們情緒更為失控,抗議聲不絕於耳。
「憑什麼!你要我們都死在城裡嗎?!」
「就是!我哪怕淹死在江里也不願被岐人踐踏!」
更有甚者,指著宋牧川的鼻子罵:「你與那謝賊狼狽為奸,出賣瀝都府!你不配為父母官!」
宋牧川被圍在憤怒的人群里,竭力地解釋著:「那是岐人離間民心的謠言!倘若大家信了,那就是著了岐人的道了!請大家團結,相信我們,瀝都府一定能守住——」
「憑什麼相信你!你若真的有誠意,就把謝賊殺了祭陣!」
謝卻山站在無人注意的街角,看著義憤填膺的人群幾乎要將宋牧川淹沒。
他費力地在人群中轉圜,呼喊聲卻被聲浪蓋過,僅剩徒勞。
謝卻山心中升起一種無措的失望,他不是罪人,可他的存在卻是千夫所指,不容於世。
他愛的世人,並不愛他。
他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他分明問心無愧。可此時此刻,他的弦己經崩到了極致,他跟所有人一樣,都是這片土地上忠誠的子民,為何天道不公,所有苦難只衝他一個人來。
他有點累了,這座城是由千萬人的私心與大義交織在一起,當民心去往他無法控制的那個極端時,以他一人之力,撼動不了半分。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是欲蓋彌彰,他己經在恥辱柱上。
他當真想一走了之。
「謝三——謝三!」
恍惚之中謝卻山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他,回過頭一看,是甘棠夫人。
「二姐。」他勉強回神,語氣仍有些心不在焉。
沒想到有個人影從甘棠夫人身後竄出來,熱絡地挽住了他。
「二姐特意要我帶路來找你呢!」南衣說得輕鬆又小心,緊張地看了甘棠夫人一眼。
顯然是南衣把甘棠夫人叫來的,她知道家人永遠是他最柔軟的地方。
那邊喊著「殺了謝賊」的喧鬧聲沸反盈天,甘棠夫人彷彿什麼都沒聽到,若無其事地說:「回家吧,奶奶想你了,說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喊你回來一起用晚膳。」
二姐也找了個借口,小心翼翼地想拉他一把。
大家都知道他在懸崖邊上。
謝卻山心知肚明,但也沒戳穿,只是笑了笑,道了聲好。
彷彿是最尋常的一段回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