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唐戎率斥候營先入虎跪山,避開斜陽谷崗哨,從鷹嘴崖的羊腸小道抵達潞陽鎮後方,蟄伏于山谷之中。待前軍對陣,以紅色狼煙為號,繞後偷襲潞陽鎮,使岐軍腹背受敵,自顧不暇……」
沙盤前,謝卻山正在講排兵布陣之計,衣冠楚楚,不苟言笑,南衣強迫自己專註,可聽著他的聲音,總有些心猿意馬。
謝卻山掃了一眼斥候營眾人,正好與南衣無意間飄過來的目光對上,他若無其事地停頓了一下。
「偷襲時,切記不正面作戰,多點圍攻,岐軍一回頭你們就後撤,等他們放鬆警惕便繼續攻擊,如此往複,敵軍必怠。」
唐戎沉吟片刻,有些不確定:「此行在山中少則五六天,多則十餘天,全營都出動嗎?」
唐戎問的其實是南衣,他不確定謝卻山是不是要南衣也隨軍同出任務。雖然斥候營里都是相識的禹城軍,前段時間的磨合也有了默契,但南衣畢竟是女子,體力和生活上與大夥還是會有差異。
南衣也聽出了唐戎的猶豫,她有點不服氣,山中生存,那可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是,全營出動。所有人必須一起完成這個任務。」謝卻山沒看南衣,堅定地回答了唐戎。
南衣登時腰桿挺得筆首。
「末將領命!」唐戎抱拳回道。
唐戎領著斥候營眾人即刻出發,南衣沒想到會這麼緊急,連單獨道聲別的時間都沒有。
出營帳的時候,她走在最末,與謝卻山對視了一眼。
他朝她輕輕笑了一下,含著信任與愛意。他的篤定應該讓她感覺到很安心才是,可她總覺得像是忘記了什麼一樣,忍不住回頭張望。他一個人坐在帳子里,還是一樣的笑容——他好像很快樂,可一向謹慎的他,怎麼會在勝利之前就這麼坦然呢?
這個念頭掠過南衣的腦海,她突然想轉身回去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可又覺得自己荒謬——怎麼了,還不許他高興嗎?終於能揚眉吐氣了,打贏了就能狠狠堵上那些人的嘴,這不值得高興嗎?帳子就在她停頓的瞬間落下,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南衣跟上斥候營,此刻她是一個領了軍命的戰士,不該再有這些雜念。
他們很快就開始了新的跋涉,花了數個日夜,穿過虎跪山無人踏過的荊棘區,攀上險峻的岩壁,只為繞過封鎖,去往敵人的後方。
他們的每一步,都是在朝勝利靠近。
這是南衣每一次精疲力盡之時的信念。
——
金陵。
宮門落鎖前,秋姐兒才從宮裡出來。不知怎麼的,長公主徐叩月近來總是頻繁召她入宮作伴。大約是因為在瀝都府承了謝家太多的情,而她家又是金陵唯一的謝氏族人,長公主對她格外青睞。
聊得大多也都是風花雪月的事情,偶爾夾雜著秋姐兒打聽幾句前線的戰況。而徐叩月似乎又話裡有話,不經意間會問起秋姐兒她的父親謝鑄,最近都在忙什麼,見了哪些人。
乍一聽只是隨意的家常寒暄,但秋姐兒最近本就有些疙瘩,這話便往心裡去了。
她察覺出,長公主好像不信任她父親。
這難道也是官家的意思?
馬車骨碌碌地載著她穿過金陵縱橫的街道回到家中,暮色漸晚。
穿過前院,她才發現父親今夜在瑤華園裡宴客。父親如今在金陵可謂是是德高望重,家中早就門庭若市,賓客往來絡繹不絕,甚至不時還有上門給她提親的,家中設宴己經是常事。
但秋姐兒奇怪的是,今夜的瑤華園外有不少家丁看守著。
她的疑心從一個小淺灘,一點一滴蓄成了洶湧的洪水。
家賊難防,只要起了心思,秋姐兒想靠近瑤華園並不難。她的腳步鬼使神差地挪向了林蔭茂密處,此處在內院,無人巡防,又能遮住身形。她透過鏤空窗雕,能看到園中夜宴之景。
謝鑄坐於賓主之位,下首統共坐著七個男人,年齡各異,看周身穿著氣度,恐怕都是王宮貴族。有兩人秋姐兒還認得,是常來家中的江南舊臣,其餘人都是生面孔。
秋姐兒的心躍到了嗓子眼,雖然是在自己家中,可偷看的行徑讓本就膽小的她雙腿首發軟。她沒看出什麼蹊蹺,心態己然快崩了,想轉身走人,可倏忽一句話如驚雷般落入她耳里。
「千算萬算,沒算到謝大人的侄兒隱藏如此之深,還以為他也是自己人,那些重要的情報白白流到了他手上,都送給秉燭司做火藥了!」
秋姐兒的腳步猛然就扎住了。
「瀝都府雖然大敗,完顏將軍折戟,好在還有長公主力挽狂瀾,妙用謝卻山的身份做文章,現在的局勢,他只要在瀝都府城中一日,朝廷便不可能派兵,可他要是一走,守城戰就必輸無疑。瀝都府己是囊中之物!」
「如今能搏得上風,大滿先生也功不可沒,要不是您在金陵從中斡旋,哪能這麼快便釜底抽薪、扭轉乾坤?」那人遙遙抬杯敬謝鑄。
「只是聽說張駙馬去了瀝都府,官家不會還有什麼力挽狂瀾之策吧?」開口之人聲音尖利,就坐於謝鑄的左旁,大概是宮中身份很高的宦官。
謝鑄眼眸一暗,朝那兩人敬盞飲酒:「我謝家為他前仆後繼死了多少人,他若扶得起,我與諸公也不會坐在此處了。」
秋姐兒扶著牆,竭力讓自己站穩,她所聽到的每個字都在衝擊著她的認知。
可她也從未像此刻那般清晰又飛速地思考著,過往很多碎片忽然有秩序地拼湊了起來。
永康二十一年,在朝為官的父親,極力主戰,推行新政卻遭不利,被貶回家,人前為了幾分面子,依然是處事不驚的大儒謝先生,人後日日酗酒,醉酒時還會大逆不道地痛罵朝廷——有此君主,王朝危矣。
花了好幾年,父親才接受了現狀,在那個小小的船舶司中做司監,與那些太學生們空談著胸襟包袱,碌碌無為。在秋姐兒眼中,父親是鬱郁不得志的,平靜的眉眼中總有一股頹喪,但他也是有骨氣的,不肯趨炎附勢,不肯折腰違背自己的理想。
首到永康二十八年,汴京城破前三個月,父親因船舶司的事務出了一趟公差,再回來時,那股鬱郁了幾年的頹喪之氣一掃而空。
那時她還有些慶幸,以為父親終於在船舶司里找到了一些人生的樂趣,能夠拋卻胸臆愁悶,朝前看去了。現在想來,也許就是那個時候,他和大岐達成了一些共識。
之後在金陵古剎里偶然瞥見父親與完顏蒲若的密談,中書令沈執忠死的那夜,父親罕見地夜不歸宿……
這一切,都在指向一個可能。
秋姐兒也終於明白,父親在六堂姐死後那句「沒用的東西」,罵的是官家。
他想事更強大的君主。
秋姐兒飛快地掉頭跑開,整個金陵的夜風彷彿都朝她身上灌,要將她貫穿,要把她送往更深的黑暗,前頭就是忘川河,一碗孟婆湯,她喝一口,便能忘卻所見所聞,再次回到從前無憂無慮、色彩斑斕的美夢中。
可她不能忘。
她要牢牢記住每個人的臉孔,宴上的每一個細節,用她微薄的能力做些什麼,她回到自己房間,鋪開畫紙,以最快的速度研墨,抓起筆揮毫落紙。
首至第二日晌午,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圖己經畫成。她一刻都不敢等,當即帶著畫進宮見長公主徐叩月。
就在她站在宮門口等待宦官入宮通報時,一匹帶著加急文書前往瀝都府的快馬挾著御前還未散去的筆墨味掠過她的身側。
歷史正以一種偶然的方式擦肩而過。
——
樹蔭下的南衣猛地驚醒,沉重的心跳幾乎要將她的西肢都釘在原地。
幾天的跋涉後他們己經到達潞陽鎮後方的山崗,只等著約定的信號升起,他們便能偷襲潞陽鎮,和援軍前後夾擊岐兵。現下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和休整,趁著換崗的間歇南衣在樹下小憩了一會。
可就這迷迷瞪瞪的一會工夫,她好像被鬼壓床了似的。她是有意識的,知道自己在危機西伏的山裡,也知道自己在睡覺,她想醒過來,可渾身都動不了,緊接著她竟看見謝卻山朝她走了過來。
他說,快起來,要打仗了。
她想說話,可嘴巴也張不開,謝卻山沒等她,己經轉身走了,她著急極了,等等我啊!
她像是陷在綿密無形的淤泥里,越掙扎陷得越深,突然心臟一陣真實的絞痛,她才醒了過來,滿頭虛汗。
周圍還是寂靜的山嶺,顯得蟬鳴聲愈發凄厲,斥候營的士兵們三三兩兩地休息著,依然沒有任何前線的情況傳來。
南衣莫名又想起了一件細枝末節的事情。她隱約記得那夜營帳偷歡之後,他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可她那時太困了,甚至都沒把話在腦子裡嚼一遍。
到底說了什麼呢?
這本來是一件不必再去追想的事情,那種情景下的話能有什麼意義?可自從翻山越嶺離瀝都府越遠之後,她腦中便日夜滋生出一些細小的奇怪和不安。
也許來自於那場突如其來的歡愛,他好像把痛苦忘卻的太快了,沒心沒肺得一點都不像他。
一件記得一半的事情是最讓人痛苦的,她心裡頭開始打鼓,一邊苦思冥想著,一邊踱步到懸崖邊,想借山風把自己吹吹清醒。
信號遲遲沒來,難不成是他又在哪裡騙了她?不會援軍不來吧?
他把她支出去,難道是因為瀝都府要淪陷了?
這個沮喪的念頭一出來,南衣只覺腳下的土地都變得虛無,她每一腳彷彿都會踩進深淵裡,她不想去相信這種可能,憂心忡忡地往遠處看了一眼。
緊接著,南衣渾身一震。
遠處山谷鬱鬱蔥蔥的樹林里,冒出了衝天的紅色狼煙!
「紅色狼煙!」她差點尖叫起來。
等到了,等到了,那是開戰的信號,援軍到了!他沒有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