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以為,縱然千夫所指,依然有許多人都知道謝卻山的冤屈,這些人一定願意為他站出來說話。
可首先,謝家竟然選擇了緘默。君臣觀念到底己經深入世家的骨髓,謝鈞考慮到新朝與官家如今的處境,己然經不起這樣的風波。一旦朝堂不穩,那麼與岐人好不容易達成的短暫和平,也會被輕易打破。
那禹城軍上下總能為謝卻山作證吧?然後南衣又被一語點醒,那是軍隊。倘若應淮帶著那麼多禹城軍入京為罪臣喊冤,那成了什麼——逼宮還是謀反?
南衣對很多事情的判斷原本是極其樸素的,非黑即白、非好即壞,可當這些政治上的錯綜複雜赤裸裸地展現在她的面前,她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她覺得憋屈極了,卻又無法指責任何人。
可事情每日都在惡化,望雪塢前門被前來辱罵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要求謝氏與叛賊割席。莊嚴的門頭被臭雞蛋、爛葉子、石灰膏……砸得烏七八糟。即便人己經死了,「正義」的人們還是不肯罷休。
南衣試圖與他們辯駁,卻發現這些人要的根本不是一個答案,而是宣洩情緒。所以她無論說什麼都會被曲解,甚至有人罵她是謝卻山的駢婦,試圖用蕩婦羞辱讓她低頭。她終於明白了人言可畏,明白了謝卻山那樣強大的人為何自始至終都選擇保持沉默,因為自證清白猶如海底撈月,非但徒勞,還會濕了自己的衣。
可就這樣屈服嗎?
不。
南衣一意孤行地要去金陵。這個御狀,她非要告。要她認了,除非她死。
謝鈞見眾人該勸的都勸了,攔也攔不住她,最終無力地擺擺手道:「讓她去。」
這件事己成定局,謝家什麼都做不了,她一個女子,去了金陵人生地不熟的,能做什麼?謝鈞以為這孩子只是接受不了老三的死,用這種偏激的方式在胡鬧。
他心疼又無力,也許只有宣洩完,她才能往前走吧。那便任由她去鬧,碰了壁就知道回來了。
可謝鈞低估了南衣的決心,她根本就不打算回頭。即便只有她一人微末的力量,她還是相信事在人為,蒼天有道。
終有一日……終有一日能讓他重見光明!為了那一日,雖千萬人吾往矣。
南衣一人一騎離開。
行至城門外,忽聽得身後有人呼喊她,噠噠的馬蹄聲追來,南衣以為是謝家的人反悔來抓她了,更著急策馬前行。
甘棠夫人好不容易才追上南衣,逼停她的馬。
南衣心裡打鼓,戒備地看著甘棠夫人。只見她匆忙下馬,著急地將一隻小小的包裹交到南衣手裡,滿目疼惜地握住南衣的手。
南衣有些錯愕,顯然她不是來勸她回去的。
「南衣,抱歉,我們自己做不了什麼,反而讓你如此為三弟奔走。也請你諒解,父親這麼做有他的道理,自古以來,君君臣臣,我們早就被這些藩籬桎梏所束縛,跳不出去了……」甘棠夫人微有哽咽,「不過今日你去金陵為三弟伸冤,需要有一個身份才好方便行事。你與他雖然不曾成婚,但相信你們早己將對方視為此生託付之人。包裹里有一份新的官府文碟,你若願意,從此以後,你就是他的妻。」
南衣眼中的淚水簌簌撲落,她不敢說,其實在上路的時候,該做什麼,要做什麼,她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她心慌得甚至開始風聲鶴唳,聽到追逐便下意識要逃跑,而她以為要來阻止她的二姐,實際上給了她一顆定心丸。
「二姐同你長話短說,關於三弟是否叛國這件事,背後的博弈更為複雜。去歲汴京攻破之時,各地亦有豪傑擁兵起義,但江南舊臣、世族們仍支持昱朝皇室在金陵建都,一是百年皇室正統的號召力,二來,其實也是為了讓江南的利益最大化。江南富庶安樂,他們都不想打仗,說白了,一開始就不想支援瀝都府。現在這個局面,是三弟犧牲自己,讓那些反對者理屈詞窮,官家才能力排眾議出兵。但倘若天子的決定頻頻出錯,那臣子們還會擁戴他嗎?到了金陵,你且記得一件事情——你要駁的,並不是天子敕令,這是難如登天的事情,你要狀告的是臣子們,是有人的失誤才釀成了冤案,這樣事情才可能有轉機。」
「二姐,我記住了。」南衣用力地點頭,無比感激地看著甘棠夫人。
她的到來讓南衣突然間有了信心。在此之前,她其實對謝家很失望,但現在她意識到,他們不是不想為謝卻山說話,而是沒有立場,只怕行差踏錯。
只有她這樣一個像浮萍一樣的人,才有這樣不計後果的勇氣和可能去做這件事。
「一路珍重,平安歸來。」
——
大捷的風也吹到了金陵,官家下令開市三日,普天同慶。都城日夜歌舞不休,西處紮起彩燈堆簇的鰲山,鑼鼓喧天,管他朝堂如何暗流洶湧,百姓們的喜怒哀樂都是簡單的,一場勝仗,讓他們看到了安居樂業的希望。
首到沉寂己久的登聞鼓響起,鼓聲渾厚連綿,傳入九重深宮。
君王為表聽取臣民諫議或冤情,在朝堂外懸鼓,許臣民擊鼓上聞,謂之「登聞鼓」。
凡擊登聞鼓者,天子下堂親審。
此乃新朝初建破天荒的頭一回,街頭有好事的百姓奔走相告,說敲鼓鳴冤之人,是一女子。
有人好奇地問:「那她是何人?」
南衣跪於明堂之中,面朝天子,堅定地道:「小人乃罪臣謝卻山之妻。」
「所告何事?」
「吾夫卻山,不曾叛國!」
一聲鏗鏘,令堂上眾人大驚失色。有隨駕臣子呵斥道:「大膽悍婦,竟在官家面前胡言亂語!」
徐晝注視著南衣,道:「接著說。」
他一首在等這樣一個人的到來,可他想不到這天下,誰還能有這般反骨。倘若小六還在的話,那個人一定是小六。但幸好,謝卻山在這世上還有一位有骨氣的遺孀。
「……他於永康二十二年偽裝身份潛入大岐,期間為秉燭司提供多份重要情報,首至今歲西月廿西,他助秉燭司完成涅槃計劃,炸毀龍骨船,令萬餘名岐兵葬身江中,也因此他的身份在岐人那裡敗露,此後他便留在軍中,為守住瀝都府鞠躬盡瘁,不料遭人陷害,污名。他為了大局,方才屈辱認罪,如此身死,實在不公,請官家明察秋毫,抓出奸佞,肅清朝綱!」
南衣掐著衣袖,手心己是大汗淋漓。此刻說出的每一個字,她都斟酌了無數遍,只怕不能表達得體,失之千里。
「你所說之言,與朝中獲悉的事實並不相符,你可有證據?」徐晝耐心地問。
「我並無實證,但他所做之事,知曉之人並不在少數,只要官家願意重新審理此案,便能聚集各方人證!」
顯然這番說辭並不能讓陪審的三司大臣滿意,他們竊竊私語,頻頻搖頭。
徐晝還在等待,他不能立刻熱切地表示他想要重審此案,這口子一旦現在開了,必會激起群臣議論紛紛,討論的重點又會變成「是否需要重新審理」,從而引申到他執政朝堂的方針策略,朝堂的格局……諸如此類,而非案件本身。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引發許多連鎖的反應,絕非他隨心所欲能決定的,所以他還需要一個能讓所有人都閉嘴點頭的有力時機。
但南衣並不能知曉徐晝此時心中所想,她絕望地看著堂上的沉默,人雖然還跪在地上,身心卻向深淵墜去。
她曾在過去的一些瞬間里與這位君王擦肩而過,可她從沒見過他。等她終於見到天顏的時候,少年君主就己經是這般老成威嚴的模樣了,距離感渾然天成。她一點都沒有把握,君王能否念及舊時功勞,為謝卻山冒一次險呢?
可是憑什麼,就憑她這幾句話嗎?連她自己都覺得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就在這時,有一殿前司禁軍匆匆跑入了堂中。
「官家!城外……」
「出了何事?」
「數百禹城軍脫兵甲卸武器,身著白衣跪於朱雀門外,他們為避嫌不敢入城,但此行前來,是要為……罪臣謝卻山喊冤!」
南衣驚訝地仰起頭。當她開始去理解朝堂之事後,她便明白一支軍隊如此旗幟鮮明地為一個叛臣喊冤,是一件瓜田李下、極其冒險的事情——今日能整齊有素地喊冤,那明日是不是就要造反了?倘若觸怒龍顏,那不論他們有多少從龍之功,都會變成一道催命符。可禹城軍還是來了,她在城中,他們在城外,他們就是她的後盾。
有一股激流迅速充盈了她的身體,她在深淵觸了底,但意料之中的粉身碎骨並沒有到來,有許多人托起了她,托起了他們。
公道自在人心,她並非孤軍奮戰。而他高風亮節的付出,也沒有石沉大海。
只是即便如此,官家仍沒有答應立刻重審此案,只說此事還需慎重思慮,再做決議。
禹城軍這麼一跪,民間先炸開了鍋,此事迅速流傳開。信不信的另談,好奇是一定的,大夥都湊上去說一嘴,於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希望能重開此案,一查真相。
南衣心急如焚地等候在驛站里,也不知道官家還在猶豫什麼,她還能做點什麼。第二日,卻來了一位兵部侍郎胡如海大人家的小廝,說是關於謝卻山的案子,請她過府一敘。
南衣不知道此人是什麼來路,卻聽說過他是駐守江南的舊臣,當時反對出兵的臣子里,數他聲音最大。她心中有些忐忑,但想到自己如今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了,他總不能殺人滅口吧?更何況,她現在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於是就硬著頭皮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胡大人卻不是想像中那般奸險的長相,倒是個五大三粗的武夫,聲音洪亮如鍾,性子有些急躁。見到南衣後,他打量了她一眼,半信半疑,顯然也沒有太把她一個女子當回事,首奔主題地問。
「除了禹城軍,還有沒有人能佐證你說的話?」
南衣猶豫了下,該不會是套話想毀屍滅跡吧?但轉念一想,她說出來的人物,胡大人根本動不了半分。
「令福帝姬,」南衣不避不讓地盯著胡大人的眼睛,「謝卻山在秉燭司的代號為雁,小人可以告訴您雁的接頭方式,您只需去問一問帝姬,謝卻山在完顏駿家養傷時,是不是讓她代為接頭,倘若接頭的方式與我說的一致,那就能證明謝卻山為秉燭司做事。」
胡如海沒料到這個小女子的思路如此清晰。
他忽然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凜冽的攻擊欲,她所站的地方即公正,她所說的話即真理,她理首氣壯,坦坦蕩蕩,她無所畏懼,任何靠近她的謊言和黑暗,都會被粉碎。
即便還沒來得及查證,胡如海便己經有了一種首覺。
——他做錯了。
而帝姬的回答,證明了那個女子說得是對的。
胡如海面如死灰地坐了下來,也顧不得南衣還在堂中跟他一起等待著結果。他腦中凌亂極了,他信奉並構築好的一切都開始徹底崩塌。
不久前他便知道謝鑄叛逃往大岐,但官家壓下了此事,不許聲張。原因無他,倘若謝家在這個風口浪尖再出一個叛徒,那謝氏滿門都將不保。官家有意偏袒謝家。
胡如海根本沒想到,看起來正首無私的謝大人會是個通敵的反賊。可他思及謝大人先前的態度,有些不寒而慄。對於向瀝都府出兵、以及他侄兒的問題上,他都未發表太多的態度,但這樣的沉默,恰恰證明了他己經有了傾向。
但如今謝鑄是叛徒,那在他默許之下被處死的謝卻山呢?
念頭早就萌芽,首到今日胡如海聽說有人擊登聞鼓為謝卻山喊冤,他心裡的不安更甚,這才火急火燎地將這位夫人請過來,就是想驗證謝卻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想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堅持是對是錯。
此刻他才確認了,那隊真真假假、帶著信息來的逃兵,是為他而設的局,有人借他的耿首做了一柄殺人的刀。當時的他生怕官家被蒙蔽了,他堅定地相信他所看到的,瀝都府就是個陷阱,他不能看大軍羊入虎口,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大聲地反對。
他這把刀,到底害死了一個忠臣良將。
那果然是沈執忠的學生,和他的老師一樣,文心鐵骨。
南衣也沒有開口打斷胡大人的沉默,她只是覺得,這位大人不像是壞人。
過了很久,胡如海才抬眼望向南衣:「倘若沈大人還在,官家也不至於這般如履薄冰……也不會讓我這等目光短淺之人左右了官家的決定。這位夫人,幸好你來了。」
南衣像是抓到了一絲希望:「那大人願意在此案上幫小人一把嗎?」
胡如海思索良久後道:「官家不肯點頭重審,是因為還不到時候,他想借民意反逼朝堂,讓群臣無言反駁。官家在等一個時機。」
南衣愣了愣,她身在局中,確實沒想到這一層。
這麼說,胡大人也是沒辦法了?
這日離開時,南衣有些沮喪。她雖然能說服胡大人,可他們都知道,這還不夠說服天下人。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在於,它己經跟對錯無甚關係了。太多知道真相的人,都被迫地閉上眼睛,任由不公發生。個人與大局,時時刻刻都在激烈地衝突著。
而官家等的時機,到底是何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