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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歸去遙

所屬書籍: 何不同舟渡

完顏蒲若真正做的,遠比她說的更狠。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她最後一次來見章月回的時候,帶來了一個跟他長相別無二致的男人,甚至比現在的他更要像「章月回」。

嘿,又是一張人皮面具,這還真是他最擅長用的欺騙人的把戲。

完顏蒲若告訴他,這人會去引走接應他的忠僕,從此,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人知道真正的章月回在哪個角落。

輕而易舉地,碾碎了章月回最後的退路。

但章月回心中好像也沒什麼波瀾,駱辭確實在城外接應他,但汴京不是他的地盤,他們沒這個能耐興風作浪。落到完顏蒲若手裡,那斷頭的鍘刀便己經落下了一半,他早就放棄掙扎了。

完顏蒲若把他扔進了流放漠北的犯人之中,翌日出發。

他現在只是有點想睡覺。

他有一些潔癖,這比身上的疼痛更要命。他己經開始錯覺地上的臟污泥水都在往他身上灌,那些陰溝里的蛇蟲鼠蟻朝他蜂擁而來。但現在的環境不容許他犯這些臭毛病,他索性閉上眼,裝作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感受不到,似乎就能自欺欺人。

假寐著,人便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渾身冷得厲害,腦中的思緒也在紛雜地交織著,半夢半醒間,他好像看到了一片一望無際的雪原,而他只穿著單衣,赤著腳,獨自行走在雪原中。

恍惚之間,章月回聽到有人在輕輕呼喚他的名字。

有人撥開漫天的風雪朝他走近。

是個女囚。女囚卻長著南衣的臉。

章月回心裡嘀咕,怎麼還出現幻覺了呢。

她說:「我們一起離開。」

還出現幻聽了。

章月回朝她傻笑著,心裡膨脹起一股虛無的酸楚。

他的人生從不回頭看,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落子無悔,他是個驕傲得不得了的人。

可是他真的不後悔嗎?

不是的。他悔死了。他好想抓住那段他真實擁有的時光,那個曾陪在他身邊的真心人。他做錯了一件足以懊悔一生的事,他為此努力彌補過了,可依然在拚命追逐的過程中,一點點地失去她。

他所有的叫囂都是他的害怕,他梗著脖子強調自己是個壞人,怕自己就算成了一個好人,也依然得不到她的回頭。

算了,他接受了自己一敗塗地的結局。

「別來,快走。」他在風雪裡對她說。

他己經去不了桃花源了。

南衣看著章月回迷迷瞪瞪醒了一下,說了幾句胡話,又昏睡了過去。她探了探他的額頭,正發著高燒。

她亦被這個破碎的軀體衝擊到了,她從沒見過章月回這麼狼狽的樣子。涅槃計劃之後,他們有很久都沒見面了。那時章月回悄無聲息地離開,沒有逼她去履行承諾,她也就可恥地逃避了。內心深處,她感激章月回的放手,與此同時,她亦懷著深深的虧欠,每每想起他,都會在心裡誠惶誠恐地祈禱,他要過得逍遙自在,那這樣她的愧疚就能少幾分。她以為他正在蜀地快活,避世而居,萬萬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面目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真想問問他,為什麼?

自從謝卻山死後,她執拗地踏上要為他爭一個身後名的路,這過程中她得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幫助,可唯獨沒有料到,分明能置身事外的章月回卻出現在這裡,在最重要的時刻,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幫了她一把。

僅僅只是為了她嗎?還是,他也認同她所堅持的信念。

關於章月回的一切終於在她眼前清晰,這個亦正亦邪的人啊,總是叫人霧裡看花,連南衣一度都覺得,他就是一個沒有立場的人。南衣開始懊悔,過去她對章月回說,他們不是同路人——又或許,他那渾然一體的喧嘩與張揚才是假的,只是他嘴硬口是心非,只是他怕忠誠再次被辜負,其實他們早就殊途同歸,其實他是一個頂好頂善良的人。

她一定要帶章月回離開這個鬼地方。

死境,亦是生機。

幾日前,她離出城只有一步之遙,卻因突然的戒嚴被困在了城裡。她這時才聽說長公主府上抓了一個假扮成八皇子的刺客。

她想到那日所見的八皇子,心裡有了一種預感,回頭去找喬因芝,逼她說出了實情。

章月回原本就是喬因芝的東家,她雖被鶻沙買走,一度為岐人效力,但依然是歸來堂散在外面的眼線。而章月回一路暗中跟著南衣北上,猜到她會在完顏蒲若的生辰宴上行動,於是提前找到了喬因芝,讓她幫忙接應。

喬因芝在岐人那裡,無非是為了保命和糊口,早就沒有忠誠可言了。但此事到底兇險,章月回如今失去了大半個歸來堂,如果她不願意,他也差使不動她,只是思及謝家過去予她的恩惠,她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

章月回還交代過,不要叫南衣知曉他的存在,所以那時喬因芝隻字未提。

南衣這時才知道章月回竟為她做了這麼多,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把章月回扔下。她們打聽到,完顏蒲若不日就要將章月迴流放到漠北。

她突然有了主意,讓喬因芝幫她頂替女犯的身份,混入隊伍中。這樣既能救章月回,又能借著這支押送犯人的隊伍,在森嚴的戒備中離開汴京城。

但喬因芝當即拒絕了。

「流放到漠北的犯人都是罪大惡極之人,為了防止他們半途暴亂或是逃跑,每一個犯人在出發前都會被鐵環穿透琵琶骨,用鐵鏈鎖在囚車內。」

見南衣沒反應,喬因芝又強調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無端要受鑽骨噬心之刑!你如何承受?」

出乎喬因芝意料地,南衣平靜地回答:「所以,只有做到這種程度,才不會有人注意到這支出城的隊伍。」

喬因芝忽然語噎。

她說得沒錯,沒人會想到,有個瘋子會用這樣的代價出城。

值得嗎?

她忽然想起了謝衡再,他值得嗎?他本可以多活些時日的。那是一杯毒藥啊,他清晰地感受著五臟六腑慢慢被侵蝕,才倒了下去,他沒有責備她,而是選了一條對自己最殘忍的路——值得嗎?

世上的事,似乎不該用值得來衡量,只有願意或不願意。

喬因芝的聲音不自覺發著顫:「就算出了城,你要怎麼逃跑?」

「只要出去,我就有辦法。」南衣篤定道。

無非就是拿一條命去搏。那麼多路都走過來了,她只剩下最後決定成敗的八十里,她所帶出的並不是一封簡單的摺子,而是無數條生命的接力。他們飛蛾撲火般地朝著那虛無的光撞去,不為任何回報,只為了還一冤屈之人清白。而她,哪怕是爬,她也要爬到終點。

她己經不害怕這世上所有的尖銳和傷害了。在他死去的瞬間,她最痛的那一部分也跟著他一起消散了,剩下的那部分,是沒有痛覺的,是無所畏懼的。

一具軀殼而己,她任其破碎,但她靈魂不滅。

她被行刑者按在牆上,淬過火的鐵釘貫穿入脆弱的琵琶骨,生生在她的身體里鑿出空洞。她發出了野獸般的哀嚎,鐵環從後背穿出,血浸透了半件衣衫。

南衣冷汗淋漓地喘息著,卻像個瘋子一樣痴痴地笑了起來。她覺得痛極了,可她那隻靠一口氣、一股勁活著的身體卻忽然在這一刻有了實感。

沒有人知道,接受他死亡的過程其實非常的虛無,連疼痛都變得過分空虛,她看似平靜而堅定地為他奔走的外表下,實則沸騰著徒勞無功的崩潰,她什麼都抓不住。而那些虛無的感受終於在此刻得以釋放,她得走一遭他走過的刀山火海,嘗一遍他所經歷的苦楚,在自己身上留下真實的烙印,彷彿這樣,才能證明他真的存在過。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想他。

……

流放的隊伍出城時,完顏蒲若就站在城牆上目送著隊伍遠去。章月回傷得太重了,她怕他死在半路,暫且免了他的鎖刑,將他扔進了囚車裡。

遠遠望去,排列的囚車顛簸著緩緩前行,車裡的每個人都失去了面孔。她也認不出哪個人才是他。

驕傲者折翼,高貴者墮塵。

背叛她的人,下場只能是不得好死。

她從來不委屈自己。

完顏蒲若決然地轉頭離開,她以為自己還是勝利者,而百密終有一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滿城追捕的小偷逃走了。

章月回看到南衣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夢境里。

可他知道自己不會做這麼局促狼狽的夢,怎麼夢裡還會被關在一個西方的囚車裡。

這是真的。

這個被鐵鎖穿透肩胛,與他同在一輛囚車裡的人就是南衣。

他遲鈍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她逃離汴京的方式。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刑罰似乎並沒有真的傷到他,可他看著貫穿她身體的血洞,才覺察到徹骨的,幾乎要將他撕碎的疼。

他好恨,恨自己沒有多為她拖一點時間,恨他沒有更大的本事平安送她出城,恨他不是只手掀翻天地的阿修羅,不能蕩平這世間的不公,卻要她一次又一次地隻身闖龍潭虎穴,用遍體鱗傷換一點勝利。

大概是他眼裡太痛了,她對上他的神情,只能沉默而安慰地看著他。她整個人撲在灰里,黯淡地看不出神采,唯有眸子亮如星辰。

他看到了她眼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心,他的鬥志亦被點燃。

他無聲地朝她點了點頭。

入夜,趁著眾人都倦怠,章月回故意發出動靜引衙差前來,待人走近便用手裡鐵鏈猛地將人勒住,使其發不出半點聲音。

緊接著南衣便利落地用匕首了結了他的性命——每個囚犯啟程前都會被搜身檢查,但給南衣搜身的人正是喬因芝,她將防身的武器和那份摺子悄悄放回到了她的身上。

南衣摸走了衙役身上的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鐵鏈和囚車的門,趁著驚擾到其他人之前,和章月回一同離開。

幾乎是廢人的兩個人,靠著雙腳一路往南逃,互相攙扶著橫穿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原。

路,遠比他們想像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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