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慎親自帶人護送太子回到西苑,又急著去囑咐太醫。因為太子元妃去歲歿了,此時只能倩人喚來了幾位品階較高的側妃,一時之間,閣內一片混亂哭嚷念佛之聲。
定權在嚶嚶哭聲中醒轉,心中越發覺得煩躁不堪。幾位側妃見他睜眼,立刻圍到床前查看,定權只見她們朱口亂啟,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說些什麼,鼓了半晌的氣力,哆嗦著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煩你們來哭不遲!」幾位側妃愕然,互看了兩眼,只得哭哭啼啼下去了。太醫院的院判隨後便到了,一進門便吩咐內侍去取熱湯,察看太子傷勢,只見中單上血漬已成赭色,早與傷口凝結在一處,嘆氣道:「殿下權且忍耐一下。」給定權餵了幾口參湯,這才用剪刀慢慢將中單剪開,替他將傷處收拾乾淨,直折騰到夜深才罷休。
阿寶替他虛虛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權此刻亦只覺得乏得脫了力,雖然一身上下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終也慢慢闔眼睡了過去。蔻珠與阿寶一同在閣內守夜,一夜裡只是不斷聽到太子睡夢中喃喃□之聲。移燈察看時,卻他滿額又皆是點點汗水,二人無奈,只得重新取來熱湯,欲替他拭汗,忽聞他低低喊了一聲「娘」,語氣中委屈無限,隨即一行淚便順著眼角,滑到了腮邊。阿寶只覺得詫異不已,抬頭去看蔻珠,卻見她獃獃凝視著太子蒼白的臉龐,半日方嘆了口氣,一時記起還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頗不自在,側過臉去接過已經擰好的巾帕,輕輕幫太子拭去了臉上的那道淚痕。
定權受杖時,本是一身大汗,天氣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時便已經低低發起了熱來。延醫用藥,又是好一番折騰。好在他病中昏睡時多,眾人雖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這病養得更長些方好。
一日上燈的時候,定權醒了過來,見阿寶侍立在側,開口問道:「那是什麼聲音?」阿寶答道:「是爆竹聲。殿下,已經是除夕了。」定權靜靜聽了片刻,忽而問道:「這幾日我似乎見你日日都在。」阿寶答道:「他們都預備應節的物事去了,奴婢沒有什麼可以預備的。」定權道:「孤知道,這是積弊了,年節時都要往家中夾帶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為何不也隨波去濯濯足?」阿寶道:「奴婢家人不在京中。」定權今夜倒似溫和了許多,又問道:「那你家是哪裡?」阿寶道:「奴婢家在-清-河-郡。」定權笑道:「我聽你說話,只當你是南方人。」阿寶道:「奴婢的母親是南方人。」定權又問:「你家是做什麼營生的?」見阿寶遲疑了半晌,不由笑道:「那孤來猜猜。你家直到父兄都應當是書生班輩,家道即非大富,亦屬小康,是不是?」
阿寶臉色一白,吃驚道:「殿下?!」定權笑了一聲,道:「你雖是洗了幾個月衣服,可是手指頭又細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時候,用的力道恰到好處。你幫我擦汗的時候滿面通紅,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體,還有……」定權忽而拉過阿寶右手,放在面前細看。阿寶不知他為何如此,只是覺得他的手指冰冷異常,如觸霜雪,忍不住瑟瑟發抖,未及多想便掙開了他的掌握。
定權卻並未惱怒,只是頓了片刻,笑問:「你的中指有薄趼,是拿筆磨出來的罷?」見她臉色煞白,又冷冷問道:「我著人查過,你並不是罪沒入宮。說吧,你究竟是什麼人?」見阿寶只是嚅囁,復又冷笑道:「不說無妨,齋戒已過,孤不怕殺生,現下就可以著人杖斃了你,你相不相信?」阿寶見他滿面陰騭顏色,一雙眼眸冷冷望著自己,知他並非恐嚇,忽覺不寒而慄。思忖了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奴婢死罪。」定權道:「你說吧。」阿寶道:「奴婢本不敢欺瞞殿下,可是奴婢雖然身處卑賤,也妄想能存一二分體面。」咬牙良久,方低聲道:「奴婢的父親是齊泰八年的舉人,因為祖上素有些產業,便也捐得了一個知州。父親妾媵無數,母親本是嫡母的侍婢,其後雖有了我,仍是半婢半妾,在家中忍死度日。奴婢幼時不懂事,見兄弟姊妹皆去讀書,也央求過母親,後來雖然識得了幾個字,卻不知讓母親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們的欺辱。數年前父親過世,幾個兄弟分了家業,用一點薄產將我母女逐出。父親本不疼愛我,他過世時我又年幼,是以並未為我定下一門親事。我母女二人無計可想,母親只得帶著我進京來尋姨丈姨母,誰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親亦染了時疫,辭世對我說:『你也是詩禮人家的女兒,萬不可自輕自賤,還是回去吧,總是一父同體的兄弟,應該還是會有你一碗飯吃。』我想此事斷難回頭,便在京中尋到一遠親,冒他養女之名入宮,乞終身衣食而已。」
她訴說到此處,已經哽咽不能成聲,卻仍兀自狠狠咬著嘴唇,隱忍得雙目通紅,不肯流淚。定權默默望她,冷冷問道:「你母親說得是,本有一父同體的兄弟,你為何不回去尋他們?」阿寶搖頭道:「雖言是兄弟,不及路人。奴婢愚鈍,所以存了這點傻念頭,雖說皆是為臧為獲,卻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權輕輕一笑道:「是么?」阿寶偏過臉去,半晌方點點頭。定權無語,向上拽了拽寢衣,見她仍在垂首忍淚,並沒有起身相幫的意思,隧哼道:「想哭便哭罷。」阿寶低聲道:「奴婢不敢在駕前放肆。」定權道:「主君問話,你只知點頭搖頭,便不算放肆?」見她無言以對,又問道:「你這名字是誰取給你的?」阿寶一愣,答道:「是我的母親。」定權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多問了,只吩咐道:「你去看看周總管可在外頭?」阿寶依言索人,周午旋即入閣,見定權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宮人去預備清淡飲食。定權搖了搖頭道:「我想吃酪。」不知為何,那語音中居然略帶懇求的意味。他嗜涼嗜甜,眾所周知,周午聽到這話,卻愣了片刻,眼中忽流露出愛憐之意,半晌方低聲答道:「殿下,這裡是西苑,沒有預備……」卻又似不忍斷然拒絕,又道:「殿下想用,臣節後著人去置辦便是。」定權微微顯出些失望的神情,卻也並不強求,只道:「沒有便罷了,我不吃了。」說罷翻身向內躺了,半日沒有動靜,想來已是又睡著了。
宮牆外正是爆竹喧天之聲,更襯得苑內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這樣悄然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