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定權思想到許昌平的時候,許昌平也已經到了京東交巷的家中。將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風塵,這才抬腳進了屋內。家中老僕耳聵,此刻才聽聞到他已經回歸,忙上前問道:「相公回來了?我替你端飯去。」許昌平點頭笑道:「好,我已餓得緊了。」飯食上桌,甚是簡陋,不過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邊吃邊隨意翻看,忽讀得坤中一句:「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語神情之先,卻思想起了他給自己看過的那張字條。。
那張字條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究其內容,卻必是給張陸正無疑,據其書法,也必是太子手書無疑。太子的業師是本朝書法大家,太子雖然年輕,於書道上卻極有成績,楷、行、草皆工不論,更在老師的基礎上自創新風。雖不離行楷範疇,而用硬毫勁走,多骨微肉,橫豎收筆多回峰,撇如刃銳,捺似鋼折,勾挑處的姿態速度極其講究,有鸞鳳引首之美態。人謂其字如青銅劍嵌入金銀絲,鋒芒畢露,雅貴兼重,曾有名書家形容為:鑄錯麗水,碎玉崑山。所以朝中又名之為「金錯刀」。此等書法不易藏拙,全賴筆力支持,模仿極難。更兼太子平素愛惜毛羽,鮮少弄技,連寫給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見識者其實不多。朝中有一傳言,道某日太子應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觀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壓群議,指為偽帖,陳述緣由,說到得意忘形處,脫口道:「譬如孤的這手字,除去雙鉤填廓,或可勉強形似,當世只怕還無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後人辨偽的辛勞。」其事則未必真實,但據今日親見,太子平素寫給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審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確也不假。
如此自負又如此謹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寫的那張字條其實就知道了。他的自負矜傲一定會接納自己,他的謹慎敏感一定不會全然信任自己。看來日後與這位主君的相處遠比自己的想像不易,許昌平放下了手中書冊,撫額低低嘆了口氣。
定權派出去的使臣頗能成事,不過六七日的功夫,便達成使命,向定權交差。定權手中正取了把錯金小刀在開一卷新製成的藏經紙,見他入室,問道:「可都查問明白了?」使臣復命道:「是。」
定權放下金刀,道:「說吧。」使臣報道:「吏書大人避開稽勛司,親查了詹府官員的貼黃,那個許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歲,壽昌六年進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權「哦」了一聲,奇道:「竟是這麼年輕。」使臣道:「正是。據說他的生母與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過世了。他家中再無旁人,只得跟著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當時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調職入京,便也帶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許,是個忠厚人,收了他為養子,他也就改姓了許。」定權道:「原來他的姨母便是他養母。」這使臣點頭道:「正是。——他的養父調入京中當差,是舊宮的侍衛,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帶著一家子回了家鄉岳州。他科舉名次尋常,所以並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錢鈔四方疏通,這才留京師入了禮部。在太常寺三年,並無成績可言,歲末考察,考語只是尋常。此番趕上詹府人事變動,主簿一職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與他相處甚歡,便將他也帶了進去,不過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說其間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還降了半級,是以此說並無幾人相信。聽說他在太常寺時好打聽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時日有限,只是老實坐班,還沒有做過別的事情。」定權問道:「他家中還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帶著一個老僕一個童子在京東賃的一間房子。他家鄉尚有兩個表兄弟,他養父還在,養母已經亡故。岳州離京師不遠,臣親自去走了一遭。」定權略一思想,問道:「她養母不上四十歲的人,怎麼就亡故了?」使臣道:「這個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權又問道:「他的兩個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約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歲上下。」定權點了點頭,道:「此事辦得甚好,也勞動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幾日吧。」使臣趕忙謝恩,這才退了出去。
定權掐指計算,許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與咸寧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離京,當是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後後,嚴絲合扣,毫無破漏,看來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說謊。他舒了口氣,順手裁出一頁紙來,提筆寫了幾個字,封好交付給近侍,吩咐道:「將這個送到詹府的許主簿府上去。」
許昌平接過信函,只見封上沒有半個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樹多悲風。」稍一思忖,提筆在下亦提了五字,對信史道:「煩請轉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權展開看了,卻是一句:「飛飛摩蒼天。」不由笑了一下,將那張紙團了,順手扔進了書篋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後,晴絲裊裊,兩個同樣玲瓏剔透的人,在這一刻彷彿都看見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禮部以今春少雨,奏請皇帝行雩祭之禮。皇帝以國朝年來用兵,全仗農桑根本,不敢怠慢,於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齋三日,其間命太常卿傅光時省牲,又親自填寫祝版,告廟行禮。至正祭當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換祭服,親行祭祀。回返後仍需再至太廟參拜致辭,至此方為禮成。國朝制度,太子雖無需陪同皇帝同祀,卻需留宮守居,以親王戎服侍從,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權自二十六日便攜齊王趙王宿在了宮內,沐浴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從太廟還宮,前去問安侍餐,順帶聆聽皇帝各種沒完沒了的教訓,直到皇帝睡下了,這才和二王出宮。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餓得頭暈眼花,也懶得再虛以逶蛇,在宮門口互相作別,便各自上馬,打道還府。
周午早已攜了人在西苑宮門迎候。定權順手將馬鞭扔給他,進了中廷,先有數人上來幫他換了衣服,又奉上飲食。定權餓得狠了,此刻反倒吃不下去,勉強吃了幾口魚羹,便想歇宿。周午見他起身,連忙跟了上去,定權皺眉道:「我乏得很了,有事明日再說。」周午望了望周遭人等,面上作難,支吾不肯言語。定權雖則心中煩郁,倒也無法,只好帶著他進了暖閣,沒好聲氣問道:「究竟何事?」周午從懷內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與定權,定權接過一瞧,登時變了面色,這才回想起今晚隨行宮人中不見那人身影,作色問道:「可查過了,是真是假?」周午答道:「具已查過,她家人確實拿了齊王府的薪養。」定權呆了片刻,忽而舉手將那信紙摔到周午面上,厲聲問道:「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周午見他發作,只得垂首小心應道:「殿下入宮當日,蔻珠便領了牙牌,易服出宮,這信不知是誰投在臣門內的。臣不敢等閑對付,忙派人跟蹤,隨她直到家門,見有人乘車登門,進屋片刻,便驅車折返。臣的人一路跟尋,見那人下車入了齊王府的後門。臣這才敢拿了蔻珠詢問,如今她皆已認承,自宮中時便為齊王收買,直至隨殿下婚禮入西苑,為其耳目之用。」定權面色雪白,半晌才問道:「她的牙牌是何人發放的?」周午略一遲疑,還是照實答道:「殿下素來有寵於她,何人不知此事?自有上下人等趨奉。她但凡差個人去領,不拘什麼事體,總也少有不與的時候。」見定權咬牙不語,又勸道:「殿下休要生氣,臣早便說過,婢作夫人,乃是禍事。殿下這幾年疏遠良娣孺子,又無子嗣之出,臣憂心不已。而今索幸天生有眼,不使卑鄙之人再惑聖主便是了。」定權勃然大怒道:「什麼叫做天生有眼?陰私揭密的事情都做出來了,這西苑教你管成了什麼樣子?我不要生氣?我的人你想拿便拿,我還有什麼膽子敢跟你生氣?」周午忙叩頭謝罪道:「臣確有失察之罪,任憑殿下處置,但臣一片深心,還請殿□察。」定權喘了口氣,又問道:「人現在何處?」周午答道:「關在了後苑,等著殿下發落。」定權想了想,揮手道:「先關著吧,孤乏了,要去歇息了。」看見那張信仍躺在地上,怒火復起,道:「收好了它,這西苑便翻過了天來,也要徹查,就從孤身邊的人查起。」說罷徑自走到榻上躺了,周午只好答應著退了出去。
阿寶等服侍在側,為他脫靴濯足,定權一腳蹬翻了銅盆,喝道:「滾下去!」阿寶雖嚇了一跳,亦知他是為蔻珠之事煩惱,便也不聲響,示意餘人先行,自己靜悄悄收拾好了方從閣中退出。定權半夜無眠,心中焦灼,輾轉難安,雞鳴時分總算朦朧睡去,又是雜夢纏綿。次日被窗外雨聲驚醒,起身方知已經睡到了午後。
周午將蔻珠帶入暖閣之時,她仍穿著出宮時穿著的內侍衣裳,鬢髮也有些凌亂,面上微帶凄色,卻少懼色。定權手托金盞站立在窗前,背對著一天風雨,見蔻珠要行禮,舉手吩咐:「不必了,你抬起頭來。」見她依言舉首,平靜問道:「都是真的?」蔻珠點了點頭,輕聲答道:「是。」定權素來脾氣欠佳,此刻聽了這話,卻並沒有要生氣的樣子,只是向前走了兩步,揚手將那盞中涼水潑在了蔻珠臉上,淡淡道:「賤人。」他臉上神情,半似鄙夷半似失望,蔻珠心中不覺大慟,沉聲道:「妾服侍殿下四載,腆顏薦枕亦近二載,深感殿下之恩,自問並不曾做出過辜負殿下的事情。」定權輕輕一笑,道:「這皆是嬰兒說夢之語,拿來騙騙我,也是好的。我待你不過平平,也不曾加恩於你的家人,你既食人薪俸,自當忠人之事,我不怪你。」蔻珠傷心搖頭,卻不再答話。擦了一把臉上茶水,走上前去,伸手溫柔幫他理了理睡起時蓬亂的鬢髮,就勢慢慢回過手來,加於額上,跪倒叩首道:「妾今日之罪,咎由自取,任憑殿下處置。」定權站立了半晌,方開言道:「你回家去罷,你在宮內的一應事物,也都由你帶去。將來成家立業,有一刻半刻還記得今日的話,便不算對我不起了。」說罷拂袖進了內室。蔻珠目送他身影遠去,低低說了一句:「殿下保重。」
蔻珠被人解送著從報本宮離開,一路上皆有宮人內官在遠處指指點點,見她一行走近,便各自散去。唯有阿寶一人在她門外廊前,靜立以待。蔻珠望她一笑,道:「我要走了,你既在此,便煩你幫我梳梳頭罷。」阿寶跟隨她進入室內,架起妝奩,替她解開發髻,問道:「貴人姊姊想梳什麼樣的頭?」蔻珠微笑道:「我在宮籍上,仍是在室女。如今回家去,就為我梳成雙鬟吧。」阿寶答應了一聲,用梳子將她一頭濃密的青絲從中仔細分開,挽結成鬟。蔻珠看著銅鏡中二人的臉龐,突然笑道:「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個模樣罷。」阿寶低聲道:「是。」蔻珠道:「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小姑娘一時成功了,最終卻不知是福是禍。可是後來看你處事為人,才知道,你的前程不可限量。」
阿寶手中的梳子停了下來,分辨道:「貴人姊姊,我……」蔻珠搖頭笑道:「我在宮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邊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求恩也罷,邀寵也罷,其它也罷,各人所願,各人所選,不必厚非,無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么。」又道:「今日一別,便永無再見之日。你接著梳,我說一個秘密給你聽。」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說給阿寶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太子妃剛沒了的時候,大約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順心,他常常生氣。——他生氣起來很嚇人,沒有人敢多勸解。只有我想,大約這是天賜的機緣。當時在宮內,人人都誇讚我的容貌,我也自覺在內書堂讀過三兩本書,實在不情願一輩子湮沒深宮。那天夜裡,我和你一樣,孤注一擲,在跟著眾人出殿後又悄悄返回。閣內只有他一人在,大約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動不動。看見我進來,他問我:為什麼你們都走了?我說:是殿下讓我們都出去的。他皺了皺眉頭,對我說:我沒有。他又說,你不要走。」
她靜靜的講述,阿寶靜靜的傾聽:「我知道那是醉話,可是他一臉的委屈,就跟說真的一樣。我聽見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麼一下,那個時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經變了。」
從前在內書堂讀書,我還記得一句詩:「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我生為女子,在這世間,也只能隨人擺布。可是惟有此心,只屬我一人,我不願去違拗。」淺淺的笑意從她的嘴角浮出,她睜開了眼睛,瑩然微有淚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遺憾。」
雙鬟已經挽好,她回過頭來握著阿寶的手接著說道:「我只是有點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寵,請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還為其它,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寶抽出了手,惶恐地搖了搖頭,看見她的神情,又遲疑地點了點頭。
蔻珠轉過身來,在鏡中左右打量著自己的容顏,笑道:「還是這個樣子——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
阿寶站在廊下目送她遠去,春雨淅瀝,她卻並沒有打傘,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什麼也沒有帶走。那青色身影轉過游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見了。阿寶能夠想像,她來時也是這樣,青絲、朱顏,好年華,能有什麼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