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誠意果然足以感應天地,定權反剪了雙手,立在窗前靜靜看著廷中春雨。雨已綿綿下了數日,如今滿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紅紅白白,襯著茸茸青草,蒼蒼綠苔,煞是新鮮可愛。室內几案上的青瓷蓮花出香裊裊吐出香煙,氤氳散開,混著濕潤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著窗子,他看見周午收起雨具,大約是足底濕滑,從廊下走過的時候打了個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紀也大了,難怪會有這麼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進入書房時,定權已經走到了案邊,聽見他報道:「殿下,蔻珠死了。」隨手撿過一隻狼毫,淡淡回應道:「死便死了,是什麼大事?你如今連受累通報一聲的力氣都捨不得出了么?」周午被他搶白了一句,臉漲得通紅道:「臣一時失禮,殿下恕罪。」定權不去理睬他,問道:「是怎麼死的?」周午回道:「依著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門外,這幾日並不曾見有人往來,她家人也不曾出去過。今晨聽得她家中有哭聲,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裡一繩子弔死了。」定權問道:「果真無人?」周午答道:「是。」定權哼了一聲,道:「倒是開脫得乾乾淨淨。」又吩咐道:「從明日開始徹查,一個一個,全都給我審清查明。再有了這樣的事,不要再報我,你也徑自預備條繩子才是本分。」周午一頭冷汗,忙疊聲答應。定權亦不再理睬他,把筆抿墨,從容寫完了幾行字,交給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發出神了,這是要藏還是要裱?」定權笑道:「拿出去燒了罷。」說罷信步出閣,只留周午一人在原處,細細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張上好的玉版,堅硬光潤,觸手有聲。紙上五行墨書,光艷照人,正是定權擅長的金錯刀: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足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次日逢五,定權一早便去了延祚宮。問得授業的禮部侍郎宋飛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齊王卻已經早到,定權少不得和他虛禮兩句,笑道:「二哥來得早。」定棠答道:「昨夜裡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權隨口調笑道:「□惱人,二哥或是思想著哪位佳人,這才寤寐思服,輾轉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鷓鴣失伴,才怕是應了這情景,心思紛亂吧?」見定權白了臉色,又補了一句道:「弟婦沒了也快兩年了,我前幾日聽陛下說還是想著再選個新婦的,只是問了一圈,親臣中皆無適齡女,小的太小,只怕還要等幾年。」定權迴轉過顏色來,勉強擺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聽來便覺得頭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說,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權笑道:「二哥請便。」
少頃定楷也進來了,見定權坐著,便向他行了禮,又笑問道:「宋先生還不曾來?倒是少見。」定權笑道:「想是連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離得又遠,免不了多走一時片刻的。」隨手撿過了定楷帶進來的作業,翻了幾頁,道:「五弟的字倒是長進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這是笑話我,滿朝誰人不知殿下的字盡得了盧尚書的真傳,如何還會將這塗鴉之筆看在眼上。」定權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聽說五弟喜今草,我那裡倒是有幾幅好貼,改日給你送過去。」定楷也不推辭,拱手笑道:「那便先謝過殿下了。」兩人又說了說近日雨勢,聽聞宋飛白已經至殿等候,這才一同出去了。
定權午後回到西苑,進入中門,便見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宮人和內侍。周午見他回來,忙趨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著他們的東西。」定權牽袖擋了個呵欠,點了點頭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們跪著罷,查出什麼再告訴我。」再待一覺醒來,只見周午進來苦著臉報道:「尚不曾查出什麼來。」定權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摺痕,不等人來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裡來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動坦蕩,為何不自己過來告訴本宮?為何偏要趁我不在時拐了彎將狀告到你周總管那裡去?看來你周總管在這西苑裡立威立得不淺吶。」周午忖度他的語氣,頗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了對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權不耐煩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你什麼,你是顧家的舊人,我疑誰也疑不到你頭上去,你又多什麼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籠里翻不出什麼評據,就將素日會寫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還有移她進來的人,歷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揀了出來,拿了敲扑出去,仔細打著問,不必怕鬧出人命來。」提腳走了,又折回來加了一句:「她這麼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沒有看出半點端倪,她一個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老奴早就勸過殿下……」定權聽這話聽得耳中起繭,忿忿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權重新換過衣服,到暖閣中坐了,冷眼看著周午攜了一干內官,果真依言將諸般訊問用具鋪設了滿地。幾個先被扯出去的宮人,早已嚇得泣不成聲。接著便是詢者的的厲聲呵斥,此後便是鞭笞聲,痛呼聲,哭嚷聲響做一片,偶或夾雜著樹頂一兩句間關鶯啼,紛亂不堪。定權望了轉晴天色,只覺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厭惡不已,起身吩咐:「到後苑中去。」兩內臣擁著他方走到廊下,忽有一個尖厲聲音高聲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權不由抬眼望去,卻是一個名叫展畫的宮人伸手指向一旁,順著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寶。
定權擺了擺手,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訊,向前踱了兩步,問展畫道:「你說是她,有什麼證據?」展畫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著阿寶道:「殿下,她們兩人平素就愛一處接耳私語,就屬她二人最是親近。」阿寶與展畫素不熟識,此刻見她竟似與自己有潑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辯解,便聞定權說道:「這個本宮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腳,就是我讓那人帶著她的。」展畫一愣道:「蔻珠把沒帶去的東西,都留給她了。」定權道:「這我也知道,那人沒攢下來什麼東西,這人也沒取過她什麼東西。」展畫喘了口氣,轉過臉對阿寶道:「蔻珠走的時候,只有你和她共處一室,又替她梳頭髮,又替她換衣裳,唧唧噥噥低聲說了半日,拉著手又是哭又是笑,我在窗外都看見了。」定權不耐煩道:「再沒有新鮮話先給我掌她的嘴——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說說,為什麼?」阿寶抬頭道:「不為什麼,我們畢竟同處一載,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語,高聲說話更是不曾有過,此時不禁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定權偏頭問道:「從她那裡抄出來什麼沒有?」周午作難道:「不曾。」展畫尖聲道:「或許是她看著事情不好,都燒了也未可知。」阿寶怒而回口道:「你一個穿窬探耳的肖小,無憑無據,信口雌黃。不過是為了淆亂聖聽,以延罪愆罷了。」
定權噗嗤一笑,向周午道:「不料她這張嘴也有麻利的時候。」周午陪著乾笑了兩聲。展畫見太子似乎並不特別動怒,兩眼狠狠盯了阿寶,卻慢慢笑了起來,道:「有的東西你瞞得了,有的東西可就難了。」向前爬了兩步,對定權道:「殿下,她背上有傷,似是笞痕。」阿寶見她鬢髮凌亂,掩著道道血痕,滿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涼透,搖頭道:「你胡說!我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展畫並不理會她,只是對定權道:「奴婢問過浣衣所的宮人,她們說她沐浴時總是避人,所以才訪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帶刑傷?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無說謊。」定權聞言,也冷了臉,問阿寶道:「她說的可是真的?」阿寶臉色已成慘白,張了兩次嘴才發出了聲音,對著展畫道:「你,你……」又抬頭對定權搖頭:「我……」定權也不再言語,移步向阿寶走了過去,伸手將她提了起來,她似乎還想著掙扎,但終是停止了動作。春衫已漸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聲響起。眾人的目光隨了太子一併望了過去,那潔白如美玉的肩頭果然交織著淡淡的褐色傷痕,顯然是鞭撻所致。定權伸手沿著一道鞭傷一路滑下,她的肌膚此刻又濕又冷,就像一條蛇一樣,就像他的手指一樣。
定權收回了手,沒有再多問話,一腳將阿寶蹬翻在地,轉手奪了身旁內侍手中的馬鞭,兜頭便向阿寶狠狠擊落。他連騎馬的時候都是少的,一條馬鞭拿在手中,卻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著力,擊在阿寶身上,便登時衣裂血出。阿寶只是蜷著身子,既不呼叫求恕,也不肯稍做閃避。旁人皆看呆了,定權平常雖亦有暴戾的時候,但如今日這般失態卻是從未有過。周午等人回過神來,慌忙上去奪定權手中的鞭子,勸解道:「教訓奴子的事情,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勞累到玉體。」定權卻似充耳不聞,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準頭又偏了,便打在了旁邊一株梨樹的樹榦上。那梨樹乃是新植,今春頭遭開花,已叫日前風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搖枝動,所剩無幾的殘花也翩翩墜落,一時間便如一場好雪一般,駕了穆穆春風,翻飛而下,落得滿地皆是。
阿寶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聲嘆道:「天地不仁,東風助惡。」定權似並沒有聽清她的話,卻住了手,只是問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寶無力抬首,在青石地上微微搖了搖頭,只覺得胸中煩惡,一口又酸又鹹的清水忍不住便湧上了喉頭。她伏在地上嘔逆不止,定權嫌惡的扔了手中的鞭子,掉頭便朝外走。周午忙跟隨上去問道:「殿下,這個奴婢要如何處置?」定權愣了片刻,語氣已趨平淡,道:「先尋個醫官給她瞧瞧,再說吧。」周午作難道:「殿下,這奴子家世不明,又欺矇殿下,斷不可輕易放過了。」定權輕輕一笑,道:「騙我?你們誰又沒有騙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