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人盡知,長沙郡王蕭定梁與皇孫雖為叔侄而年相彷彿,常與嬉戲,情誼甚篤。每每在閣內尋不見了郡王之時,他必在延祚宮與皇孫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東宮向太子妃請了安,便帶攜著皇孫和一干宮人等,至御苑中遊戲至午,宮人才引了皇孫回東宮用膳午睡。不過片刻分離,皇孫卻依舊戀戀不捨,與定梁約定午睡後便再相見,定梁好言安慰他兩句,打發他去了。回到自己閣中,草草吃了幾個點心,便又馬不停蹄往延祚宮趕,一行人直到來至當日丟失竹馬之處方且駐足。幾個跟隨他的宮人及內侍並非延祚宮內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處的禁忌,只是見他欲入一處宮苑內,自覺也當相隨,定梁卻轉頭吩咐道:「你們在門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來。」一面伸手接過了內侍手中一路替他捧著的瓷瓶,挾在脅下,到底不肯聽人苦苦勸告,自己推門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將門閂搭上,圖留一干人隔牆嘆息,只怕他再惹出禍來,卻要累自家受池魚之殃。
午□院空無一人,寂寂無聲。定梁繞過荼靡架,穿過□,直步至檐下時,衣袍忽被牽扯,不由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見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連住自己的衣角。便將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雖是最終解除了桎梏,一時不慎食指指腹卻被花刺誤傷。他也不以為意,便將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攜了那瓶徑自進入閣內。
閣內依然清靜,並不見宮人往來之狀。定梁自記事起便從未曾一人獨處,也不知這宮內竟有這等安靜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著苑內無人,到閣內再遣人通報即可,此時卻覺得情勢尷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對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時,卻又苦無舟楫。好在他年紀尚小,不過顧忌了片刻便洒然忘卻煩惱,一步步向閣內走去。
因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宮室並不甚寬廣,定梁從中堂穿過,一路未遇阻礙,便徑向東閣而去。那東閣用截間格子復又分出內外兩重天地,入室便見外間中牆上高懸著一幅水月觀音畫像,便不免駐足一觀。只見畫中觀音白衣加身,瓔珞繞頸,站立於蓮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觀足底水中之月。寶相於莊嚴慈悲之中,卻又帶三分溫柔,稍類人間女子。其前不設香煙,只有小几上一隻定窯白瓷瓶,斜插著兩支苑內花草。定梁母親閣中亦奉觀自在寶相,卻不同於此處,定梁只覺這位觀音更加可親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兩眼,才越過那格子進入內室。內里陳設亦甚是簡單,一張湘妃竹榻依牆而設,三面環著枕屏,屏上素白,並無書畫,上垂帷幄,此外不過臨窗有一幾一案而已。當日那美人依舊一身綠衣,手腕上掛著一柄象牙柄的宮扇,背向閣門獨自閑坐,正在案前擺設棋子,此刻聽見有人聲入內,亦不回頭,只是問道:「夕香,你怎麼便起來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與她見禮,只得一躬身應聲道:「顧娘子,臣與你送新瓶過來。一路上不曾遇見有人,未經通秉便自入,請娘子不要怪罪。」那顧孺人雖認錯了人,卻並不十分驚訝的模樣,聞聲起身,向他輕輕一拂以示還禮,微笑道:「小將軍信近於義,當真使人感佩。」一面接過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隨手擱置一旁。又見他額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幾邊,親手斟酌了一盞白水遞與他,致歉道:「閣內僕婢皆在晝寢,不及烹茶待客,小將軍勿怪。」雖是敘說此等尷尬□,神情卻甚是自如,並無絲毫赧顏之態。
定梁雖見她說話行事與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卻絕不是像那宮人口中所說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連忙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後接過水一口飲盡,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盤,卻已排列著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譜已經擺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處。他近日初習此道,看見不免技癢,遂指著那棋盤笑道:「娘子若不嫌棄,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顧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門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個人溜出來的,別人不知道。」顧孺人亦不去揭破他這謊話,含笑為他端過一隻椅子,道:「如此便請賜教。」
其時天方入秋,閣內的窗格仍按夏日習慣未鋪窗紙,窗外竹簾也依舊高高捲起,午後和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搖擺,棋盤上亦是花影與日影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秋氣。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將棋子重歸入篋。定梁便先手撿了黑子,顧孺人也並不與他推讓,看著他在棋盤上先落了一子,這才執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學,棋力不是餘人對手,只是平日與旁人對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雖然最終是輸時多贏時少,總也是互相都走過百步,不算十分難看。這顧孺人卻沒有半分回寰情態,連刺帶拶,不過數十手,白子便已將黑子封死。定梁細細看那局勢,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卻又不甘就此認輸,絞盡腦汁想要再拖得一時片刻,卻又苦無計可施。舉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首去看她,卻見她正緩緩搖著團扇,目向窗外觀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間如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勝負之心。鬢邊碎發隨扇風輕輕擺動,而那手腕潔白,竟與扇柄無二。雖然年紀幼小,卻也知此景靜好,不知何故,臉上微微一熱,將手中棋子投還篋中,告饒道:「臣輸了。」
顧孺人起身施禮笑道:「小將軍承讓。」定梁見她已有謝客之意,再留未免顯得麵皮太厚,遂也起身還禮道:「叨擾了顧娘子,臣這便告辭。」顧孺人點頭笑道:「小將軍請遄行,只是妾還有一語相告。請將軍以後勿再來此處,亦請勿將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後□,自以為得解,道:「臣絕不敢妨礙娘子清譽,就此告退。」顧孺人只是搖頭笑道:「非是此話,此事無害於妾,只恐無益於將軍。」正說話間,窗外之風大作,便聞嘩嘩作響,似有書頁翻動之聲,卻是顧孺人案上幾張紙未用鎮紙鎮好,被穿堂之風吹送了地上。定梁連忙俯身幫她去拾,不經意間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訝異。顧孺人卻並不欲他細看,伸手接過那紙張放回書案,方笑道:「正如將軍所言,林下確是多有悲風。」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風,卻不是悲風。」顧孺人聞言微微一怔,忽用團扇蔽面,「咯咯」笑了起來,雖不能顧見她臉上神情,那眼角眉梢卻甚顯愉悅。定梁忽想起適才石山邊迎風而擺的那支裊娜秋花,一時不由看得有些怔仲。那顧孺人直笑了半晌方移開了扇子,對定梁道:「多謝將軍。」
定梁逗得美人展頤,心中也大感得意,轉身便向閣門外跑,到了門邊,又憶起一事,便又折了回來。顧孺人本以為他已經離去,見他迴轉,問道:「小將軍可是遺忘了什麼東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甚是失禮,還未報與娘子知道。」顧孺人問道:「何事?」定梁道:「我叫做蕭定梁。」顧孺人含笑點點頭,道:「妾知道了。」
一時看著定梁終於走遠,顧孺人這才又捧起他送來的那隻凈水瓶,默默看了片刻,便走至外室將那佛前貢瓶替了下來。見置瓶之處略有塵埃,便取巾帕輕輕拂拭而去。又向院內剪了新的花枝插瓶,這才重新入室。
定梁既出了顧孺人閣中,便也不回別處,順路便又去尋找皇孫。皇孫早已醒來,正坐在閣外玉階上等他到來,兩人又帶著失而復得的竹馬,到後苑玩耍了半日,直到日影轉低,定梁才忽然起樁要緊事情來,越想越不安心,忙對皇孫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孫極是失望,扯住他玉帶問道:「六叔你到哪裡去,我也要一起去。」定梁將竹馬遞給他,道:「殿下叫我寫的字,我還沒有寫,我怕殿下今日要查看,需得趕緊補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邊去吧,六叔明天再來陪你玩。」說罷匆匆轉身便跑了。皇孫聽說事與父親有關,也不敢再多做言語,只是扁著嘴跨在馬上,悻悻地隨著宮人回去了。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過後,太子一時無事,便要查問他近日功課。定梁只能將剛剛惡補完畢的幾頁仿書交了上去,其間不免夾雜著一二濫竽充數之作,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觀察定權面上的神情。見他翻了兩頁,眉頭微微一皺,便心知大事不妙。他雖然年紀不大,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道理卻還是懂得的,眼看著太子翻動案上書冊,似是要尋找什麼東西,連忙躡手躡腳便往閣門口躲閃,還未走得兩步,便聽定權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無奈,停住腳步,低聲求告道:「殿下,臣知錯了。」定權哼了一聲,也不責罵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這次便饒了我吧,我這就回去重寫。」他這套把戲定權卻見得多,此刻不過嗤之以鼻,指點著紙上幾個字,問道:「我記得你前幾日便說字都已經寫完了,這急就章又是怎麼回事?」定梁仔細權衡兩項罪名的深淺,忙避重就輕道:「臣絕不敢欺君,只是寫字的時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大旗道:「哥哥曾經還說過,書三寫,便魚成魯,帝成虎,這等過失也在所難免,我下次一定小心便是了。」定權卻不聽他插科打諢,只是抬抬下頜,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氣,便也不敢再多作違拗,慢慢挨到他身邊,伸出了左手。定權遂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擊了幾下,將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便在此處新寫,若再寫得不好,一併罰過。」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書,只覺滿心不平,提起筆來伏在案上寫了兩三個字,自己也覺得不甚美觀,又急又愧,不由鼻中一酸,將筆擱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寫了。」定權正隨手翻著手中冊頁,也不去理睬他,待他自覺無趣,又提起筆來寫完一頁紙,才開口問道:「說什麼?」定梁道:「唐楷拘束無趣,不當是丈夫所書,臣想學寫金錯刀。」定權見他又提出此事,遂將冊頁放下,與他解釋道:「你年紀尚小,手腕無力,當從基本學起,將來書道方不至於成為空中樓閣。待你寫好了這筆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麼材料,到時再說。」定梁又遭拒絕,心中不滿,撇著嘴委屈道:「殿下寧可教給外人,也不教給我。」
定權突聞此語,卻慢慢變了面色,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定梁不慎說漏了嘴,忙掩飾道:「沒有什麼,臣這便重新寫。」定權望他良久,又問道:「你還曾見何人寫過此字?」定梁不解他為何定要在這等小事上不依不饒,但見他面色威嚴,略生畏意,搖頭否認道:「臣只是信口雌黃,臣並沒有見過。」定權也不再理會他,陰沉著臉向左右吩咐道:「這幾日跟隨長沙郡王身邊的人,即刻都去給本宮找過來。」他待定梁素來親善,從未在他面前如此作色過,此刻定梁見他鼻翼兩側已牽扯出兩路深深摺痕,知道他定是惱怒到極處,又見他身邊內侍奉旨便要去拿人,知道此事不可隱瞞,一時也嚇壞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們,臣說……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開口時,忽聽定權一聲斷喝:「說!」嚇得口齒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見殿下的側妃顧氏寫的字,與殿下有幾分相似處,這才胡說的。」定權聞言,前後細細思想,心中才梢梢放寬,卻仍覺氣不打一處來,斥他道:「你跪下。你平白無事為何會去那個地方?」定梁跪倒,擦了把眼淚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將失卻竹馬之事以及還瓶之事一一據實說了,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語倒也把前後委曲說得清楚明了。定權但覺他小小年紀,行事卻當真匪夷所思,沉了半晌面孔,方又問:「你與蕭澤鎮日在一起廝混,他可也跟著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膽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權冷笑道:「你的膽子卻是不小。」定梁偷窺他臉色,雖仍然板著,卻已不似適才那般怕人,便乍著膽子問道:「臣只是無心,為何殿下要這般生氣,又從不許旁人去見她?」定權不願與他多談此事,亦不願他再次去見那人,擾入這趟渾水,只道:「她有惡疾,是以將她幽隔。」定梁搖頭不信道:「臣也與她說過幾句話,她根本便沒有病。」
定權無語半晌,皺眉問道:「你都與她說了什麼?」定梁細細思想,便用春秋筆法,把與顧孺人對弈一事隱去不提,只將餘下兩人言語大略告訴了定權,直說到「林下有風」一句,定權終是惱怒與好笑交集,忍無可忍,開口訓斥道:「你這些混賬話都是從哪裡學來的?」定梁手指著他案上的那幾冊《世說新語》,道:「從殿下這裡——臣是前幾日才從殿下的書中看得的。」定權只覺得自己這個弟弟刁鑽到了極處,竟想不出該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臉色繼續問道:「那人還和你說了什麼?」
定梁無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審賊般鞫讞,心中也不免鬱結,忽然答道:「沒有什麼了,她一句也沒問起殿下來。」
定權不知他這一語又是從何而來,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舌半日,低聲喝道:「你跪端正了說話。日後除了你嫂嫂那裡,其餘娘子閣中,不許你再涉足。若再有這等事讓孤得知,孤絕不輕饒你。」
定梁雖不知今夜的無妄之災到底為何情由,觀看太子神色,卻絕不似與自己玩笑,只得低頭老實答道:「臣謹遵殿下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