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禮部官員的說法,「以仲春會男女,定春時,有合於天地交泰萬物化醇之意」,所以將趙王的吉期選在了二月十二日。按照本朝親王婚禮的制度,吉期已定,納采問名等程序便要在接下來的二十日之內施行。傅光時作為禮侍,果如太子所言,在本部便十分操勞了起來。倉廩足而知禮儀,禮制外另有賜服、饗宴、採買、新制等事項,但因戶部與太子關係親密,居然也沒有推諉,沒有討價還價,很快便從本已很緊張的財政中劃撥出了親王婚禮所需的預算。一切看起來似乎皆忙碌而有條不紊,因為忙碌,居然還有了點喜氣盎然的感覺。
時至二月初一中和節,皇帝及百官換單羅衣。二月初二,按照舊習宮中需要排辦挑菜御宴。因為近幾年國是多艱,往年的挑菜宴或不辦,或敷衍;但是今年因為趙王婚事已近,去國在即,按照皇帝的意思,要一家人最後在一起好好過個節日,所以還是費心準備了一番,並特許後宮、太子後宮、公主駙馬及位高內臣都參與其中,也圖個熱烈的氣氛。
內苑早在幾日前便預備好了朱綠花斛,上植生菜及芥花諸品,又以羅帛製成小卷,其上書寫品目,以紅絲結系。二月二當日,在皇帝及諸宗室到來之前,便已經全部鋪排陳列完畢。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屬絕好氣候。雲澹天青,惠風徐來,正值海棠、桃、李、櫻花季,絮翻蝶舞,滿苑花如錦繡。長沙郡王蕭定梁來的最早,在樹下等待了片刻,幾陣清風拂過,花香濃膩有如脂粉,鮫綃敷面一樣使人透不過氣來。淡紅、粉白、淡白、潔白的千萬花片在風中席捲流轉,明滅翩飛,壯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華夢散。定梁疑心這種落法,恐剎那一樹花盡,然而仰首望去,內苑的壯觀花海不過如損一細流。
趙王隨後到,兄弟見過禮,定楷隨手將他襥頭上落花摘去。定梁與他的關係遠不如與定權親善,但是畢竟今日不同尋常,還是歪著頭問道:「五哥,你真的要走了么?」定楷點頭笑道:「是。」定梁想了想,安慰他道:「五哥,你不必難過。終有一日我也要走的——等我也有了新婦之後。」定楷笑道:「是么,那麼將來你想求什麼樣新婦呢?」定梁突然紅了面孔,如花色上臉一般,訥訥不再回答。
皇帝的後宮、長公主、駙馬都尉其後也陸續到來,有親厚的,有疏遠的,有關心密切的,有事不掛己的。因帝後未至,先散於各處觀花閑談。只有定梁年紀最小,輩分也最低,對每人都需請安施禮,忙碌不迭。定楷嘲笑他道:「你何苦來這麼早,難道還有人要等不成?」定梁本已跑得一頭大汗,臉卻突然又紅了一次,扭過頭去不理睬他。
皇太子攜妃、皇孫等再隨後到。皇孫看見定梁,也顧不得父親就在面前,一臉不滿,輕聲問道:「六叔,你怎麼不等我先來了?」楷梁二人向太子及妃行過禮,太子妃笑道:「這幾位大約你不曾見過的,這是趙娘子,這是顧娘子。你們兄弟快休和她們多禮,都是一家人。」定權笑道:「五弟是見過顧娘子的罷——在西府見過一次,不知還記得不記得?」定梁獃獃站立一旁,任皇孫使勁牽扯他的袍擺也不肯離開,皇孫乾脆整個身子都吊在了他胳膊上,申訴道:「六叔,你說過要捉蝴蝶給我的。」定梁被他鬧得無法,只得無奈對太子妃道:「娘娘,臣等先告退。」太子妃令宮人跟隨,又囑咐道:「六哥兒別帶他玩得太風,昨晚又咳了兩遭呢。」
皇帝和皇后最後出席,眾人齊聚一同面君行禮,皇帝笑容滿面道:「今日是家宴,沒有外人。朕的意思,吉日辰良,一家人在一起見個面,吃杯酒,就不要再講這些虛套數了。」皇后笑著附和道:「陛下的聖諭,各人隨意。那麼臣子行陛下督察,命婦行我來督察,誰要是說了煞風景話,不論臣妾,罰酒三巨觥。陛下說如何?」皇帝笑道:「我看處分得當。」
帝後既然隨和,眾宗親便不再顧忌,大致入席,也並非全然依照身份。仲春之際,新茶已供,新酒已出,羅衣單薄,采色如雲。錦簾綃幕當中,挽袖點茶試酒,拈花簪鬢顧影,低聲笑語雜和風動寶鈴,連綿不絕,皇帝笑對皇后道:「你瞧像不像一卷現成的畫,真該將今日的情境,叫五哥兒畫下來。」皇后笑道:「他怕近來是不得工夫。」
因是挑菜宴,食饌皆為其次,宴酬樂作,最合題要緊的自然還是遊戲。皇后見時下旨,內臣宮人依次搬出真珠、玉杯、金器、龍涎、御扇等物以為賞賜;又有冷水、生薑等物以為處罰。由皇后始,至太子、長公主、妃嬪、皇子,依次各以金篦將植有生菜花卉的朱綠花斛挑起,以應民間摘菜試新之意。此事無人不可為,亦無人不獲賞,自然皆大歡喜。餘下的環節卻並非人人在行,以太子始,辨認適才所挑生菜花卉,然後開斛上朱卷複檢,中者有賞,而誤者有罰,罰有舞唱、念佛、飲涼水、食生薑等名目,最後吟誦與此花菜相關詩句一句,方算完成。一般而言,挑菜宴上以為戲笑者也在於此。
置於太子面前的硃色花斛中是一株嫩綠色野菜,莖柔葉大,莖上有細絨。定權看了半日不知為何物,隨意指鹿為馬道:「頗棱。」話音剛落,便瞥見妃嬪席間的阿寶頗不以為然蹙了蹙眉頭。負責督察的內臣從旁為他將斛上菜名紅卷展開,道:「殿下,這是葵,就是煮熟了滑滑的那種菜,殿下平素最愛吃的。」席上泛過一陣笑聲,皇帝道:「怎麼罰你,許你自選一樣罷。」定權權衡,笑著吩咐道:「把薑片取上來吧。」此內臣含笑託過金盤,其上整齊碼放著十數片生薑,為定權用金箸擷出一片,定權方咬了一口,涕淚橫流道:「快,快取冷水。」皇帝笑道:「你倒不如直接選了冷水,投機取巧,又是何苦。」定權飲了一盞涼水,辛辣稍解,蹙眉問道:「怎麼用這麼辣的姜?」內臣笑道:「殿下,姜在秋冬二季出新,這都是去年的姜了——姜自然是老的辣。」定權無奈,笑念道:「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新樗,食我農夫。」
一紅袍少年宗室在一旁不滿道:「殿下把一年裡能說的都說了,不留一點餘地給後來人么?」皇帝道:「他是自己不愜意,要扯著你們一道落水呢。」
滿座大笑中遊戲繼續,定楷隨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見,極容易辨認,指認道:「這是韭。」內臣展卷道:「王爺,這是韭。」定楷笑道:「僥倖。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輪到定梁時斛中卻是一株方露微紅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藥為最盛,定梁萬分得意,叫道:「這是芍藥。」內臣含笑道:「小王爺,誰都知道這是芍藥,王爺還需得說出品類來。」離花期尚有一月,這要求確實有些強人所難,眾人亦知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個個皆含笑引頸觀望,唯有皇孫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邊,對局勢十分緊張憂心。
定梁張口結舌半日,猜測道:「是霓裳紅。」內臣笑道:「小王爺也誤了,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隨遍你挑揀。」定梁偷偷向妃嬪席望了一眼,自覺念佛吃薑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損風度,猶豫半日,道:「臣就誦首詩吧。」皇帝搖頭道:「你哥哥都認了罰,怎麼給你破這個例。你不選,去把姜也給他擷一片過去。」皇孫見他要吃虧,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懷內代他求告道:「翁翁開恩,不罰六叔罷。」座中又是一片笑聲,皇帝直笑得透不過氣來,撫膺道:「那就不罰他,教他背詩。」皇后笑道:「到頭來,還是我們阿元的面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誦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皇帝道:「聽聽,小小年紀,便知投桃報李行徑了。」
笑語聲中,湊在太子妃身邊的皇孫睜著一雙烏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著一直靜坐微笑的阿寶,問道:「你是誰?我認識趙娘子,不認識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嬪御嗎?」阿寶微笑,彎腰低頭,柔聲答道:「可是妾認得阿元,阿元的竹馬,還是妾還給郡王的呢。」皇孫想了想,突然一轉身拱頭鑽進了太子妃懷中,太子妃摟著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說不上兩句話,還是會害羞呢。」見阿寶一臉既憐且愛的神情,又笑道:「聽說你身上也大安了。你這麼喜歡,也著緊自己養一個,阿元也多個伴兒。」
遊戲輪迴,最終至皇后處,卻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藥。內臣因適才和定梁開了個玩笑,此時卻不免有些為難,低聲提醒道:「娘娘,這個是……」皇后笑道:「這是寶妝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驚訝,道:「朕倒不知道你在這上頭還做過些學問。」皇后但笑不答,誦道:「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秦娥。」直至宴上眾人又開始歡飲暢談,才側首低聲笑道:「陛下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麼會忘記?」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后精心妝飾過的容顏,春光明媚下,翠鈿閃耀中,眼尾亦現細細紋路。不知思及何處,半晌才恍若有亡道:「卿卿,離那時也有三十一年了罷。」皇后笑道:「沒有那麼久,是二十八年。」皇帝嘆道:「不查一俯仰間,半生已過。」看了看皇后,微現歉意,道:「近來國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后,等過了這陣子閑下來,朕好好陪陪皇后。」皇后溫和笑道:「好。」
日且西沉,花如雨墜。眾人盡興,各自傾倒於錦茵綉幕,亂紅飛絮之中,皇帝忽然感嘆道:「這才像是一家人的模樣,總是能夠這樣該有多好。」皇后微笑不語,皇帝問道:「說出這樣話來,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裡真是欣慰。」皇后搖頭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妾。」皇帝道:「你剛過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這話又算什麼道理?」皇后笑道:「妾是女人,不一樣的。」皇帝不再接話,眼看盛筵,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又說,後之視今,尤今之視昔。這兩句話大概便可將前、今、後三世的情愫都涵蓋了。」
皇后微笑道:「這些文人話多少有些酸意,妾倒只知道一句俗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陛下想也是乏了,妾也乏了,我們就這麼散了吧?」皇帝點頭道:「隨你的意思。」
皇后隨皇帝避席,中途分道,各還本宮。餘人陸續離散,御苑內,夕陽中,人去春空,空餘蔥蘢嘉樹,狼藉殘紅。
與會人極娛游,亦多覺疲憊,還宮還家後各自安睡。誰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靜時,杳杳鐘聲忽起。
阿寶夢覺,披衣起身,詢問道:「出了什麼事了?」
宮人也早聞鐘聲,出閣後片刻跌跌撞撞折返,慌亂幾乎不能自持,口齒不清彙報道:「顧娘子,太子殿下閣中恰遣人來。」一年少內侍入室,跪地稟告道:「殿下要臣告知顧娘子,是皇后殿下崩逝了。」
阿寶雙瞳仁陡然收縮,一身出了一層鰾膠一樣的黏膩冷汗。
少年內侍抬起頭來,問道:「娘子可還記得臣,殿下派臣帶給娘子一封信。」
阿寶道:「我記得你。你替我給你主上帶句話,銅山崩,洛鍾應。如此開場,如何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