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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銅山西崩

所屬書籍: 鶴唳華亭

皇后突然薨逝,眾人聽說的原因是急病卒,只為極少數人知的原因是吞生金,但是最終被公認的原因是抑鬱與絕望。她朝中無外戚,族內無高官,二子一已被貶謫,一將被驅逐,在皇帝半世曖昧態度的縱容之下,三十載若幻若真的太后夢一朝粉碎,一個女人無法承受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嘗沒有過類比,眾人自然會想起如漢武皇后衛氏者。

當然還有更少數的人以為的原因,是與陰謀和一個母親的犧牲有關,這則屬於暗室之論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懷據這等悖逆心思,何況懷據者還是逝者禮法上的嫡長子。

不論何種,這出人意料,突如其來的國喪,徹底打破了之前前線,朝廷,皇帝,儲君,重臣,親藩幾方牽絲映帶的微妙平衡。在眾人說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經突兀而徹底的失衡。

對於趙王定楷而言,因為國母喪,嫡母喪,生母喪,婚姻去國之事自然一時片刻無從談起。三日下旨命禮部考訂皇后喪服之制,各宮和在京文武官員給發白布制喪服的同時,令太子在內臣子們無比頭痛的問題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廣川郡王。

禮部官員負責引經據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過的成例,在外親王可返京奔喪,但不至百日便必須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參與。於是這便又引發了兩派言論,一派言可返二字,說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遠,他不必必返。廣川郡王雖是皇后長子,但因罪去國,也當永不返京才是正論。況京內嫡長有儲君,親子有趙王,足可以主持喪儀。一派則言本朝以孝治國,以禮立國,廣川郡王去國時並無明旨意令其永不回歸,既然也是國母喪,嫡母喪,親母喪,他不回京參加喪儀,則天家行事,何以為天下臣民典範。

因為國喪,皇帝下令輟朝五日。群臣們沒有當面爭辯的機會,只得各自先將喪服預備好,等待旨意後再相機行事。

定權再度私會詹府主簿許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輟朝的初三日的午後。國母有喪,按照本朝禮制,作為皇太子應服齊衰,但是由於禮部尚未定大行皇后喪儀,皇帝亦尚無明旨,定權不過更換了淺淡服色與白色冠,且面上殊無凄色。命人徑自將許昌平引至書房內,自己先坐了,擺手道:「主簿免禮,坐。」許昌平便也不行大禮,向他一揖,也坐了下來。定權打量了片刻許昌平的打扮,問道:「主簿的喪服制好了?國有殤,主簿神色如許尋常,不知人言可畏否?」許昌平道:「當慟哭時臣自會慟哭,只是眼下既沒有哭的工夫,也沒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來,可有令旨?」定權道:「就是主簿說的話,哭的工夫都沒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禮,從明日至此後百日內,我怕都片刻不得閑。不過我懷疑,我能用的時間還有百日否?」

許昌平起身,雙手推開定權書房閣門和幾頁朱窗,環視門外窗外皆無一人,方低聲問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權道:「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做到這個地步。」許昌平點頭道:「大行皇后無外戚,近年既失愛於陛下,只怕她能夠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趙藩不得行,齊藩亦得返。齊藩返,二十四京衛中有七衛是他故舊,而邊城現在是在朝廷手中還是在親藩手中,也難早結論。」定權搖頭道:「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可捨棄,定是不喪身家不肯罷休了。是我打亂他們的謀畫,他們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時輕率浮躁,正投了他們的羅網。我斷不能妄動,也請主簿不要妄動。」許昌平沉吟道:「他需顧忌的方面確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動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權嘆氣道:「你坐下,聽我說——齊藩我是絕不會讓他回來的,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事態惡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來,不為這事,而是有句話要囑託你聽。」

許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請講。」定權抬頭看他良久,方開口道:「哥哥,活下去。」許昌平瞠目結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驚怖語?」定權神色陰鬱,道:「我寧肯是自己多慮,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對手甚至連無賴都不是,既是禽獸,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我打發他之藩,其實是放了他一馬,他肯領命,仍舊是太平富貴親王。他偏偏不願意,他要做亡命徒,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這是我一開局就輸了他的地方。我現在的擔憂是,我固然是打亂了他的謀畫,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謀畫,萬一此事牽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許昌平叩首道:「果至於此,臣請殿下放心。」半晌後方低語道:「殿下知道,那東西放在何處。」定權搖頭道:「我正是怕你做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宮中已有親藩甚或陛下的眼目,還是要你涉險前來。就是要囑咐你,我不希望張陸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聽好,記下了——無論事情鬧到何種田地,你設法救過我,我亦會設法救你。」他看著許昌平亦已大異於五年前的面龐,重複道:「所以,要活下去。」

許昌平垂頭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話,臣記住了,但是臣還有句老生常談的話,也請殿下牢記。」定權道:「你說。」許昌平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權道:「主簿也以為,我是個軟弱的君主?」許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時太過仁慈。」定權失神一笑,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果這份仁慈是給主簿的,主簿還會這麼說么?」

這是一句極尋常的問話,許昌平卻一怔,方低聲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時至必行。」

晚膳後,皇太子請求陛見皇帝,未言明為公事為私事。皇帝也沒有借故阻礙,就在寢宮康寧殿的側殿召見了太子。定權行禮起身,見皇帝身上所著也是淺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舉止之間,亦未現十分傷感,索性將預備的幾句告慰官話盡數壓下。

父子二人相對無語,雖是太子主動求見,卻並未主動言談。良久後還是皇帝先開口問道:「你的齊衰制好了沒有?」定權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處。」皇帝道:「為何不服?」定權道:「大行皇后喪禮未定,既定臣自會穿戴。」皇帝又倚案靜靜看他許久,微微點頭道:「是么,是喪禮未定,還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齊衰,而是斬衰?」

一語既出,滿殿人皆驚惶失措。定權卻未顯太過驚恐,緩緩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話,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謙,你如此聰明人,怎會聽不懂?」定權雙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話,臣正是聽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給你個明白,有人告訴朕,說詹事府內,有個掌文書的主簿,是姓什麼的來著?」定權道:「言午許,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對,就是這麼個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東宮見過你的那個人。」定權抬頭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陳瑾一眼,陳瑾偷顧皇帝,低下了頭去。皇帝未加理會,接著說道:「有人密告,說他有行走串聯京衛的行徑,而且並非一時一日。你知道這話說出來,是什麼罪名么?」定權點頭道:「果然以文臣結交武將,還是京衛,這是有謀反的嫌疑。只是,他不過是個從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內主文移,他串聯京衛何益於已,何用於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這也就是說,是臣有謀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並不驚訝,也並不害怕。」定權輕輕一笑,將雙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經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么,如果還有比這更誠惶誠恐的姿態,臣也願做願為。至於學婦人女子涕泣分解,賭誓求告,臣今時今日固不屑,陛下難道就會輕信嗎?」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說什麼。」定權額頭觸地,道:「臣謝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現不耐煩,手指輪流煩躁地敲了敲幾面,道:「此事偏發在此時,朕還在猶豫。但是你來之前,朕已經下令緝捕了。你放心,僅他一人,別無牽涉。」定權道:「如此最好不過。非常時期,牽涉無益。」皇帝一笑道:「看來今日你的話還長,不是鐵打的膝蓋,就站起來說罷。」定權扶膝起身,道:「謝陛下。」

皇帝道:「朕說過,朕喜歡你這麼說話,看來這話你是記住了。」定權笑道:「陛下說過的話,臣不敢不都記住。譬如這句——陛下說陛下與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許多事情,根本就不會有這麼麻煩。當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經夠麻煩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說過,記不太清楚了。」定權道:「靖寧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憶,問道:「是么,那麼你是怎麼想?」定權道:「當時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恥笑,還有些難過。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當日對臣說,只論父子,不說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請旨,陛下與臣,只論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頷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權輕輕點頭道:「臣今夜來,是請求陛下旨意,勿令廣川郡返京奔喪。另,大行皇后禫祭後,再擇日令趙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憊的捏了捏四白,問道:「你自己聽得見現在在和朕要求什麼么?」定權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這樣和父親說話,是不孝不敬的罪狀,以手足的身份這樣議論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惡行。只是臣適才說過了,今夜與陛下只論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進言,請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麼規矩你懂,這算是引論,你接著闡述,朕聽著。」定權點點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與臣在此處鬥茶。其間臣問陛下,小顧出關,臣算是明目張胆插手了軍事,有事發之日,陛下可能護臣周全。」座中皇帝並不說話,定權接著說道:「如今小顧既已出關,為其父也好為自家也好,無需督促,他定會全力以赴。陛下不必憂心,臣也不憂心。」皇帝哼了一聲,道:「你考慮得很周全。」定權笑笑,道:「臣正是沒有考慮周全,如此輕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話說,臣與人斗,在這一步便已經輸了。陛下信否,三日後重開朝會時,彈劾臣的奏章會將杜相的中書省淹掉。」皇帝反問道:「所以說,你後悔了?」定權搖頭道:「臣無悔。臣既為儲君,不會以身損國。只是臣雖愚昧,眼前之事,未來之事,大概也能預知一二。臣這幾年辦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過,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預庶政預大政了。大約大行皇后崩卒,在他們看來,臣也是要負責的。——不,不論臣需不需要負責,古往今來,儲副以養德養孝為主務,引發了這種議論,本身就已是大罪。何況東宮衙署的人還被拘禁,這樣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從心罷?」

座上的皇帝低垂著眼帘,以略為怪異的神情看著太子,不置可否。定權仰首道:「或者應該先問,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聽你的看法。」定權提起袍擺,再度跪倒道:「外有戰事未息,內有國家大喪,去冬無雪,今春無雨,四海有饑饉之虞。當此非常之時,朝廷傾頹則必地方傾頹,中央動蕩則必國本動蕩。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親保兒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國家之儲君,庇佑國家之社稷。」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緩緩踱到定權身邊,顏色淺淡的御衣袍擺觸到了定權的鼻尖上,陰沉苦澀的香氣暗襲,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經緯的葯香。定權渾身一陣戰慄,突然領悟自己的弟弟是佔領了一個多麼好的時機,而這個時機對自己來說是何等的不適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個病中的君王,會比尋常更加在意掌控權力,也會比尋常更加畏懼喪失權力。對於他和他這樣地位的人來說,喪權與死亡等同。

皇帝蒼老的冷笑聲音如葯氣凜冽,從離定權很近的頭頂壓下:「我給你取名叫權,不會比你更不知輕重。怎麼為君父,尚輪不到你來教導我。不過既然你這麼擔心,朕可以給你一句實話——朕並不打算讓廣川郡王回來。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對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時局又太亂,於朝廷於他皆無好處。他母親已經不在了,朕眼睛還看得到的時候,總還是要保全他一條性命,叫他在那窮鄉僻壤多活兩年。」

這語氣這姿勢都太過熟悉,一人之下萬萬人上的皇太子蕭定權胸臆間掠過一陣噁心後,恍惚憶起,五年前,就是這個時辰,就在這個地方,甚或就是在這塊水磨金磚上,挾著天子不動聲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撻伐,如疾風暴雨一樣落上了肩頭,落上了脊背,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當夜,抑或,其實自己從來就沒有移動過位置?他伏地的雙手,伸出一根手指,帶著舊日傷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磚的縫隙。

衣裾,葯氣和天音終於漸漸遠離:「你今晚懷據的這份心思,這樣和你的父親說話,不用等那群尖腐書生攻訐,你的父親直接可以傳家法來,就在這裡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們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來?不過既然你已經說過了,朕不得不承認,作為儲君,作為朕的一個臣子,你說的沒有太大的錯處。」

定權聲音低沉:「謝陛下。」

皇帝道:「還有,你也不必以為朕徹底昏愚,朕不管詰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說你別的事情,朕會治他的罪,且會嚴辦,但絕不會牽涉你;唯有此事,朕寧肯你受些委屈,讓小人得點便宜。朕不會放廣川郡回來攪你的局,但是那個小臣和你是什麼關係,朕也不會因為你這些話就不去查訪。假如查訪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與你有牽涉,你是朕的兒子也罷,你是朕的太子也罷,朕無力護你,也無心護你。」

定權抬起頭來,目光有些飄忽,也有些嫌惡,蹙眉問道:「為什麼?——臣是問,天子聖哲,權衡輕重,為什麼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歡和朕玩這樣的把戲,就不要指責朕偏心。當然,朕也可以用你這套把戲來告訴你答案——因為他只是朕的親臣,而你,是朕的權臣。」

定權半晌無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謝陛下教誨。」

皇帝道:「還有,從今日起,部里的事務就先放下吧。日後進出你延祚宮門,也最好先知會朕一聲。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諱。」

定權問道:「陛下是擔心我背著這嫌疑,會借國家的事務謀私?」

皇帝道:「朕也不會這樣小看你,朕是擔心你背著這嫌疑,無心辦事。況且,大行皇后的喪儀,明日禮部便會擬出章程,你是皇太子,儀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場面不少,你雖然年輕,可也分-身乏術吧。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懸,但是關起門來我們稱君臣,打開門來,在天下人面前,我們還得做父子。收拾起你這副毫無心肝的樣子,在大行皇后的喪儀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個孝子的典範——畢竟,這才是你儲君最重要的職責。」

定權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會如陛下所願。」

皇帝擺手道:「你退下吧。」

看著定權背影遠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陣急促的咳喘。陳瑾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藥丸,用溫水為皇帝送服,兩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終於平靜下來,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淚,看看陳瑾通紅的雙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義,比朕的幾個兒子都強些。」

陳瑾擦擦眼睛,哽咽道:「娘娘在日待臣不薄,今舊主去了,臣連滴眼淚不敢掉,來世還可企托胎人身么?」

皇帝一笑道:「舊主去了,不是還有新主么?」

陳瑾愣住,方欲下跪,皇帝已經制止道:「不要裝模做樣,朕看了心煩。只是朕身邊剩下,可以說話的,大概只剩你們幾個水火不容的冤家對頭了。朕這話不避諱你,也不怕你傳遞給你的新主。」

陳瑾的膝蓋終於一彎,叩頭道:「陛下,臣不敢。」

皇帝嘆了口氣,道:「這不是什麼要緊話。——你以為朕今晚這樣,是教太子氣的么?不對,不是。從他小的時候,你們就一直在朕的耳邊嘮叨,說他像他舅舅,聽多了,朕也就這麼信了。直到今天,朕才發覺,他居然是朕的兒子裡面最像朕的。」

皇帝閉上了眼睛,頭向椅後仰過去,仰過去,自語道:「為什麼,要到了這個地步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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