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公共危機干預研究所一如既往地安靜, 陽光在窗檯灑下斑駁, 窗外樹影森森,一陣陣蟬鳴將暑氣渲染得更濃烈。洪遠嵐剛從支隊拿文件回來, 一頭一臉的汗,站在聶羽崢辦公室外頭,他特意抹了抹臉,掏出眼鏡布, 細細擦了鏡片,才敲門而入。
聶羽崢將一疊厚厚的資料冊放進柜子, 「拿到了?」
「嗯, 這是詳細筆錄。」洪遠嵐將一個資料袋放在他辦公桌正中, 「聽說下個月開庭,如果您要寫心理分析報告的話,時間還挺緊的。」
他頷首,簡單翻閱一下, 微微震驚同時, 惋惜地微嘆口氣。
禾詩蕊說, 孩子的去世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刺激,這種恨意,也使她對曾大強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式的依賴感崩塌。她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和與曾大強、曹義黎之間的關係。她意識到,他倆並不是可以依賴的人, 之前的幾年, 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忽然大徹大悟。
也許正是站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她更能冷靜地凝視深淵。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分析了曾大強在體力和智力上的優劣勢,發現頭腦簡單的曾大強比較好對付,而曹義黎卻是個難纏的角色。
就跟拆房子一樣,主梁斷了,房子才會倒,你揭去再多瓦片,充其量只能掀翻屋頂。要出去,必須先除掉曹義黎,再除掉曾大強。想到自己和女兒的遭遇,除了出去之外,她更想對這二人展開報復。
她無法同外界接觸,在體力上也無法同曾大強抗衡,只有打心理戰。她回想前幾年的遭遇,正是因為情緒混亂,不知不覺自我暗示,不相信自己還能出去,才會默默接受現實。她的悟性本來就強,如此就悟到一種方法——用情緒去控制人,在對方情緒最糟糕的時候,施加更壞的影響,就能讓這個人順著糟糕的情緒走下去,越來越往牛角尖里鑽。
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頓悟到的竟是心理學中的黑魔法。
她開始嘗試著向曾大強施加負性情緒誘導,剛開始並不成功,她慢慢專研、慢慢修正,滴水穿石一樣腐蝕著他的思想。他沮喪時,她跟著怨天尤人,把更多的負能量輸送給他,他生氣時,她火上澆油,把他的怒火放大到最烈,引導他隨意地用暴力發泄怒火。再接著,她試著把屋子裡的物件跟某件糟糕的事聯繫到一起,頻頻暗示,讓他目之所及,都是不愉快的回憶。
曾大強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喜怒無常,沒幾個人看他順眼。而禾詩蕊則裝出萬分服從的樣子,他只有在她這兒能得到讚美。她漸漸發揮出原有驚人的口才,灌輸他一套糟糕的價值觀,滲透著他的大腦,慢慢扭轉他對自己的防備。
曾大強慢慢被禾詩蕊洗腦,成為了傀儡一樣的人物,對她的依賴感增強,從而產生了對曹義黎的排斥心理。禾詩蕊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不斷慫恿曾大強以各種理由向曹義黎要錢。她要求曾大強給自己買昂貴的化妝品,甚至有機會拿到他的手機,她非但沒有選擇求救,還悄悄下載了不少心理學書籍,深入而系統地學習人心操控術。
在禾詩蕊有意地挑撥下,曾曹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最後幾乎發展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遲早要互相殘殺。禾詩蕊判斷了一下形式,還是覺得曹義黎應該先走一步,就分兩次要曾大強向他勒索高達20萬的現金,終於逼得曹義黎帶著錢前來談判。
曾大強已然站在了禾詩蕊這一邊,不同意曹義黎所謂「一口價」的買斷提議,二人終於扭打起來。禾詩蕊見曾大強處於下風,就先一步砸傷了曹義黎。曾大強處在暴怒中,禾詩蕊多年對他怒火發泄渠道的培養奏效,曾大強搶過她手中的榔頭,幾下就把曹義黎砸死了。
當時,只有禾詩蕊才知道,曹義黎一完蛋,曾大強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安慰著他,跟他分析利弊,蠱惑他將曹義黎的屍體妥善地埋好。曾大強採用了他最擅長的手段,將屍體深深埋進白天時挖好的樹坑中,還一層一層地撒入大量的石灰妄圖掩蓋將來可能散發出的味道。
他去埋屍的那個晚上,禾詩蕊將曹義黎曾經來過的種種證據都保存得妥妥帖帖,為的是將來嫁禍曹義黎。
曾大強魂不守舍地回家後,早就布置好一切的禾詩蕊勸他一醉方休,他真的聽話都喝得不省人事。禾詩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截電線,繞在了他脖子上……
隨後,她找出曾大強常備在家的一小桶汽油,潑灑之後,將煙灰缸里未熄滅的煙頭朝那邊一扔——
轟!!火苗如同一條小蛇,飛快地順著汽油潑灑之處擴散開,一下子進化成一條火蟒。
七年的囚禁與煎熬,就這麼付之一炬。
聶羽崢沒想到,禾詩蕊能自己悟出負性情緒誘導這種黑技術,這到底是人求生的本能,還是大腦浩瀚的潛力?
「這個案例……」他伸手敲了敲檔案袋,「可以作為今年重點研究課題進行。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和利馬綜合症(注1)共存於一個案例中,非常罕見。更何況,二者之間還有此消彼長的關係。在人質出現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之後,劫持者對人質產生了依賴感,變成了利馬綜合症,反被人質所害,可以說,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例。」
(注1:利馬綜合症是人質犯被人質所同化,與人質的立場趨於一致,把攻擊心態轉變的現象)
洪遠嵐正缺論文數呢,一聽這個,高興極了,雙眼都放著光,「接下來得加班加點了,不然時間根本不夠用啊!」
「時間的確不等人。」聶羽崢低著頭若有所思,「有件事情我得請教你。」
「不敢不敢!」洪遠嵐受寵若驚,怎麼?在學術上聶羽崢還有向自己不恥下問的時候?
「聽說你去年春節向女朋友求婚成功,請問,用的是什麼辦法?」
「啊?」洪遠嵐一愣,剛才他們不是還在認真嚴肅地討論著今年重點課題嗎?為什麼忽然跳到這種事情上?他尷尬地笑了幾聲,摸摸後腦勺,「也不是什麼特殊的辦法啦,就是在她家樓下用蠟燭擺了一個心,然後打電話叫她下來,我拿著玫瑰給她……」
「在樓下用蠟燭擺了一個心?」聶羽崢不可思議地重複道,「我記得去年春節鵬市恰好遭遇了十年一遇的超強寒流,你是怎麼保證蠟燭那點小火苗在強風下不滅?」
洪遠嵐簡直要被痛苦的回憶惹哭了,「別提了,都可以出道數學題了——點燃1支蠟燭需要20秒,點滿5支蠟燭,就會被風吹滅4支,問多久能把50支蠟燭全部點燃?」
聶羽崢沒有被這點小伎倆唬住,他同情地搖搖頭,看著自己的助理,「也就是說,所謂『用蠟燭擺了一個心』,她在樓上其實根本看不見。」
「看見了。」洪遠嵐一臉鬱悶,「別忘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點燃了她家樓下的草坪,差點沒被警察抓走。弄出這麼大動靜,她怎麼可能看不見?她下來時候一邊哭一邊笑,還一邊罵我,問我是不是她不答應,我就要燒她家的房子。」
「看來這並不是個好辦法。」聶羽崢一臉正色地總結到。
他點了點頭,又說:「我一朋友是將求婚戒指放在女朋友最愛吃的東西里,希望她吃到時能有個驚喜。」
「後來呢?」聶羽崢虛心問。
「他女朋友是個吃貨,見了愛吃的東西就狼吞虎咽,最後用血淋淋的教訓證明了一個真理——鑽石的硬度遠遠大於牙齒。」
聶羽崢汗顏,「你那位朋友……人還好嗎?」
「還活著。」洪遠嵐笑,「沒想到組長也會為這種事情傷腦筋?」
聶羽崢不置可否,這種煩惱對他來說似乎是個甜蜜的負擔。
埋首梳理出許多值得研究的細節,再抬眼時,分針時針恰好把錶盤分割成兩個面積相等的半圈。他暫將資料推到一旁,起身剛要走,只聽走廊上響起熟悉的高跟鞋聲。
他的眼眸染上些笑意,靜靜坐在原位,待那抹身影走進,揚揚唇角,「查崗?」
說話間,已起身去迎。
「下午恰好約了個訪客,就在附近。還有,我去報了個二級諮詢師的培訓班。」他近幾日忙於工作,聽說今天案情終於水落石出,既是順道來找他,也是想跟他輕輕鬆鬆地度過難得清閑的一晚。
「想我了。」他一語道破。
「我算是領教過你工作狂的一面了。」祝瑾年聳聳肩。
「能令我執著的不僅只有工作,還有……」他颳了下她的鼻尖,見她釋然又得瑟地揚了揚眉,才接下去說:「還有國家大事。」
祝瑾年飛揚的眉尖耷拉下來。
「不過,國家大事多的是人操心,我只好把除工作外的其他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了。」聶羽崢伸出和平的橄欖枝。
「我不聽我不聽!」她捂著耳朵故意跟他抬杠。
「那就不聽。」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指尖輕輕一吻。
祝瑾年把頭靠在他肩上蹭了蹭,所謂歸屬感,最大還是源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