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七王府正式上職前先去趟醇親王府,雖然沒能跟著十二爺,可一路隨行,到了打尖兒住驛站的時候還是能碰上。
距離出發就兩天工夫了,定宜渾身透著喜興。到門上給門房請個好兒,問:「王爺在沒在呀?」
門房說在吶,「這兩天籌備出遠門,忙著呢!」瞅他一眼,壓聲打探,「那天七王爺不是讓你上他們家看地窖嗎,你去了嗎?這會兒在哪兒高就啊?」
她笑了笑,「去了,不是看地窖,進侍衛班了。今兒上職,去前先來給王爺請安。王爺上回說愛吃桑果兒,我給預備下了,送來給王爺嘗嘗鮮。」
門房嘿了聲,「你小子兩頭不落空,一手勾著那頭,一手還搭著這頭。」一拍腿,「得,我打發人給你通傳……王爺多大人了,還吃桑果兒,聽著怎麼那麼稀罕呢……」
人大了就不能吃嗎?大人其實也饞,不好意思做在面兒上罷了。像這種王府大院,蜜瓜荔枝八成不少,要說桑果兒,必然是沒有。就跟山珍海味吃慣了,想換換口味吃腌茄子一樣,上不了檯面的反倒透著新鮮呢。
進去傳話的人很快回來了,招手說:「王爺讓傳,跟著進去吧。」
定宜道過謝,快步跟了上去。
王府很大,花園屬於王府的另半邊,這回王爺在二進,穿過兩扇月洞門就到了。因為這王府沒有福晉,一大家子都圍著主子一個人的喜好轉。大英和前朝一樣,崇尚藏傳佛教,因此務政的地方也設轉經樓。定宜經過那樓的時候仰頭看,黃銅雕鑄的經筒上刻著古怪的文字,四面開門,門裡坐著一尊白度母,法相寂靜、殊妙莊嚴。
「白度母救度八難,是觀世音的化身。」她看得出神的時候,身後一個嗓音娓娓道,「潛心修為,入她法門,還可使智慧生長。」
定宜想起來,她爹媽在世時也供奉過這麼一尊菩薩,只不過顏色不同,他們家那位是綠色的。度母有五種顏色,源於觀音,但各司其職。她回首笑道:「我師父說我缺心眼兒,往後我也要往家請一尊,拜了這位菩薩,我就能變得機靈點兒了。」
王爺站在晨曦中,穿一身柳葉青便袍,玉帶束腰,愈發顯得朗朗若朝霞舉。他倒是常帶著笑,笑起來也好看,不顯得過分張揚,讓人覺得暖心。定宜稍怔了下,掃袖打個千兒,仰脖兒道:「您看您還出來迎我,多不好意思呀。」她嘿嘿打趣兩聲,提起籃子讓他瞧,「我昨兒傍晚摘的桑果兒,拿井水湃了一晚上,洗得可乾淨了。回頭您嘗嘗,不用澆桂花蜜糖,一點兒都不酸,和您小時候吃的一準兒不同。」
弘策沒想到他真把這事放在心上了,他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童年的事,更多的是懷念,並不當真為了吃。可既然拿來了,不能不領他的情。院里太監往來,忙著歸置他要帶上的文房和卷宗,他是鬧心了才出來的,便朝北一指說:「上涼亭里去吧,那兒清靜些。」
定宜應個嗻,他在前面走,自己在後面跟著。太陽剛升起來不久,勁頭不足,淡淡的一輪掛在蟹殼青的天幕上,連光都是柔軟的。十二爺的影子斜照過來,堪堪落在她袍角上,她低頭看,浮動的輪廓和被風揚起的發梢,有種現世安穩的況味。
王府的花園,曲徑通幽。沿著青石鋪就的甬道往前,稠密的竹葉間隱隱露出檐角,再往前些就看明白了,那裡有座玲瓏的亭子,檐下落著「涼風有信」的匾額。竹林深處別有洞天,這裡的景緻和她穿街過巷瞧見的不一樣,大夏天的,外頭是黃土道兒,蟬聲鳴得人口乾舌燥。一到這兒呢,頓時清涼四起,一個伏天在這裡待著,連痱子都不長了。
想到痱子,背過手去蹭了蹭脊樑。王爺在石桌前落座,她趕緊把籃子里的碗端了出來。窮家子沒有精美的瓷器裝吃食,厚足圈兒藍邊碗,沒有蓋子怎麼辦呢?大碗扣小碗。
她笑著說:「您別嫌棄,咱們供不起玉石荷葉盤兒,湊合拿吃飯的碗裝來的。」她站在一邊,往前敬獻,「要覺得好就多吃兩個,要是覺得不合脾胃,扔了也不可惜,橫豎是自己摘的。」
這孩子倒有股莊戶人的實誠。弘策打眼看碗里,那桑果真是熟透了,個頭那麼大,粒粒籽兒飽滿。他想起開蒙那會子從哥哥手底下撿剩的,那些又小又紅,和眼前這個沒法比。
王爺人長得斯文,吃東西的樣子也很雅緻,不慌不忙的,不像夏至,一碗飯擺在他面前,他能把腦袋埋進碗口裡。定宜眼巴巴看著他,那蘭花尖兒白得玉一樣,在紫紅的果子間遊走,單是觀摩就覺得賞心悅目。他嘴一抿呀,她就緊張起來,仔細看他神色,綳著弦兒問:「王爺,您覺得吃口怎麼樣?」
王爺慢慢笑起來,桑葚紅紅的汁子暈染了他的嘴唇,像姑娘點了口脂似的。他說好,「真和我小時候吃的不一樣,難怪他們為搶一棵樹大打出手呢。我那會兒就想,味道也不怎麼樣,犯得著這麼拚命嗎,原來是沒見識到它的好。」
「那您多吃。」定宜找了個最飽滿的,捏著小把兒放在碗邊上,「您吃這個,這個更好。」
他們是帝王家出身,吃什麼都有規矩,嘴上得節制,宮裡時如此,建了自己的府邸也是如此。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對小樹來說愛吃就吃、愛睡就睡,可以順其自然,他卻不同。猶記得兒時宮裡過節,他貪嘴多吃了一塊棗泥糕,他母親就派精奇來訓斥,從酉時到戌時,整整一個時辰的教誨,足夠記上一輩子了。
他搖搖頭,把碗推開了。
定宜看著那碗果子覺得悵然,王爺胃口小,換了她,一炷香就見底了。不吃就不吃了吧!一頭收拾一頭道:「我今兒來要和王爺回個事兒,昨天我在風雅居替七爺挑了只鳥兒,七爺一高興,答應讓我進侍衛班了。早前讓我搬花盆我沒幹,絕不是因為怕苦,我有我的念想。我也和您說起過,打算回去伺候師父的,可七爺既然給了這機會,就不想白錯過。我和師父回稟了,師父也贊同我,過會兒我就上賢王府報到去了。」
弘策有點意外,「賢王府的戈什哈可不好當,以你的身手,能在那兒立足?」
這個說出來不太光彩,定宜靦腆道:「也不是當戈什哈,就是在侍衛處掛個虛職。七爺上北邊要帶兩隻鳥兒,我專門負責伺候那鳥兒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這種荒唐主意也只有弘韜想得出來。那麼冷的天帶著鳥,回頭鳥凍死了算誰的?
他的手指蜷曲起來鬆鬆攏著,緩聲道:「越往北,越是滴水成冰的氣候。你能保證七爺的寶貝毫髮無損?萬一有個閃失,七爺要問罪,你在他手底下,我連求情的餘地都沒有。」
定宜覺得既到了這一步,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長白山近在眼前,一勾手就能夠著,這會兒刀山火海都阻擋不了她。她這一路走來,儘是且走且看,能活多久命里有定數,橫豎是這樣了,沒準死了倒超生了。
她笑道:「我就是想跟您一塊兒出門看看,沒琢磨那許多。」
他略蹙了蹙眉,「既然橫了心要去,同我直說就是了,何苦這樣?」
定宜悶頭嘀咕:「我不是不好意思死皮賴臉嘛,和您提幾回您都不答應,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她騰挪到王爺身邊,他似乎不太高興,眼裡的金圈兒隱隱綽綽,看不真切。她撓撓頭皮說,「您別擔心,我自有辦法。實在冷就捂著,不讓它們露頭就行了。那麼點兒小的玩意兒,我暖著它們,凍不死的。」
罷了,法子靠人想,現在懊惱也遲了。可是……似乎哪裡不大對勁,自己救了他兩回,看見他就覺得麻煩事來了,弄得現在養成了習慣,習慣準備替他善後,這是什麼毛病?再瞧他一眼,他滿臉諂媚的表情,眨著兩隻大眼睛,那瞳仁兒烏黑明亮,像他獸園裡圈養的鹿。
弘策長出一口氣,調開了視線,「你瞧我這地方景緻怎麼樣?」
「好啊,城裡見不著這麼大片竹林,您養竹子養得真好。」她抬手往遠處一指,「要在那兒建個屋子更好,不要山牆,就蓋個八角攢尖頂,大紅抱柱綠琉璃瓦,八面放金絲垂簾。晚上您住在裡頭,能聽見蟲在您身邊叫,那才逍遙呢!」
他認真想了想:「蟲鳴我是聽不見的,不過蚊子倒可以餵飽。」
定宜一怔,居然忘了這茬,不小心戳到人家痛肋了吧?她有點慌,「我一時沒過腦子,說禿嚕了……」
他並不介意,很多人經常會忘記,要是樣樣放在心上,日子也沒法過了。他站起身,背手朝她指的那個方向看,喃喃道:「我曾經是有這想法,打算建個樓,接我額涅過府奉養,好讓她在那裡消夏。可惜後來沒成,因為太妃們自有御賜的地方安享天年,我這兒再張羅也是多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帝王家也一樣。以前的慣例是老皇上一死,後宮有兒子的嬪妃都隨子移宮了,只有那些無兒無女的才另闢園子安置。現在礙著太上皇是遜位,他老人家還健在呢,自然不能按照老例兒辦——人活著就樹倒猢猻散了,成什麼體統?
定宜安慰他,「那不要緊的,您去請安就見著貴太妃了,不過費些周章,常往那頭跑跑罷了。我跟您沒法比,爹媽都不在了,想他們的時候只能坐在院子里看天上星。」
他的目光靜靜從他臉上流淌過去,他是父母雙亡,自己相較,其實強不了多少。「宮裡講究易子而養,阿哥落地就讓奶媽抱走,送到養母身邊,只有逢年過節或是母親千秋,才能見上一面。生母和孩子不親厚,很疏遠,比方一塊兒吃飯,看你哪兒做得不好,咳嗽一聲,你就得放下筷子站起來聽數落。」
定宜越聽越覺得他不容易,「那為什麼還想著接來呢?您和您養母親不親?」
他依舊搖頭,「我養母有自己的格格要照料,待我隔著一層。小時候缺憾,長大了總想著要彌補,只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也許生來六親無緣吧。」
他側過頭去,不打算繼續交談了。和一個才見過幾次面的人說得太多,不小心成了碎嘴,叫人一眼看穿,有什麼意思。
定宜也曾在宅門裡生活過,記憶中和奶媽親,和看媽親,管生母不叫媽,只能叫太太,這種遺憾她有體會。
「王爺信命嗎?」她舔著唇訕訕一笑,眼睛在他袖口打轉,「我會看手相,和父母緣淺都是過去的事了,無礙的,您往後還有自己的小日子呢!您要信得過我,我給您……看看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