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小日子……這話多少勾起他一點向往來。歲數到了,暢春園裡催促,朗潤園裡也來了好幾趟口信,著急讓他成家。媳婦必定是要娶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合適的,不說多喜歡,至少志趣相投,方不至於變成怨偶。
他低頭看他,「你倒是樣樣都能沾點兒邊,還會看相?」
「我和您不同,您是王爺,落地就貴重。我們呢,外頭跑,遇見的人多,形形色色的,瞧著有好玩的手藝,我也愛學一學。街邊上擺攤兒的,幡上寫著麻衣神相,有一整套的活計,相面相手、測字摸骨。」她引他坐下,笑道,「我最喜歡的還是鳥兒叼牌,那麼一大摞紙碼在那兒,算命的把鳥籠子打開,說『您給算算,幾時能交大運呀』,那鳥兒就出來挑揀。挑來挑去,都是寒蟬在柳,晦氣著呢。然後算命的就讓人花大子兒買他的吉利錢,都是上過顏色的承德哥子,不是一文換一文,最便宜也得二換一。」
她嘴裡絮叨說著,其實是在給自己鼓勁兒。她也不知道怎麼冒出個想法來要給十二爺看手相的,就是覺得那手老在她眼前晃悠,實在有點撩撥人。
她抬眼瞧瞧他,王爺很安然,雖然信她不過,臉上倒沒表現出來。她吸了口氣,把自己的手擱在石桌上,手心衝上,一副邀約的姿態。要說王爺好性兒,還真是半點也沒錯。人家真把手遞過來了,五根手指又細又長,水蔥似的。那光緻緻的皮膚下面血管都能看得清,哪兒是男人的手啊,分明就是女人的,按錯了地方。
定宜心頭直跳,這是第二回。上回她給雷嚇傻了,他好心拉了她一把,這回呢,他的手就擱在她手心,纖細的骨節,尾指上套著一個金鏨指環,跟他一比,自己簡直羞於見人。她覺得窩囊到家了,不敢張嘴,怕一張嘴心就從嗓子里蹦出來了。這要是熟人,一定得好好調侃兩句,可對面坐的是王爺,王爺不容她褻瀆。
她咳嗽一聲壯壯膽兒,把他的手翻了過來,「您沒叫人看過手相?手相看掌紋嘛,不看手背……」她裝模作樣讚歎一番,「喲,您有金花印紋,這手相真好!咱們先來說火星平原,好些人是凹下去的,您不是的。四周圍平坦吶,中間這一塊兒跟小土堆似的,證明您有氣魄,不容易屈服,是個很執著的人。」她指了指掌紋中間這一道,「咱們說人聰不聰明,看的就是這條線。這線主頭腦,您腦子好使,線又長又深,不像我師哥,我師哥就是根開了叉的蘆花,小聰明多,全不在正道上。您是一門心思,這樣的人好,靠得住,再聯合上您這手指第一節看,真可謂不可多得。要是這線有缺陷,指節又短,那這人就不行了,九成傲慢自大、有勇無謀……下回我得給七爺看看,嘖嘖,我瞧他懸。」
弘策嗤地一笑,「你這麼埋汰你主子,他知道了要急眼的。」
定宜傻愣愣說:「我不是在您跟前嘛,這話我只和您說,您還上他那兒告狀去呀?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抿嘴笑著點頭,「接著說,姻緣呢?」
要說定宜看相,就是個半吊子,她這麼積極,有一多半是為抓人家醇親王的手,能說出什麼子丑寅卯來?可是弓都拉開了,這會兒撤有點晚,還得接著扯。她從他的頭一道掌紋上划過去,一直划到小指根下,在那根短線那兒停住了,「我來看看您將來有幾位福晉,線越多福晉越多……」看來看去,咦了一聲,「怎麼才一道啊?看來您是個重情義的人,娶妻不在多,在精嘛。找見一個好的,踏踏實實過日子,您這樣的身份,能做到這個太難得了。」
十二王爺還真信她的話,「能瞧出來姻緣在何方么?幾時紅鸞星動?」
說實話,聰明人和傻瓜在一塊兒待的時候稍長一點,腦子明顯會變遲鈍。定宜看看王爺,覺得王爺好像被她帶累了,她嘬著嘴唇說:「這個看不出來,總之……快了。沒準兒就是今年,今年不成明年,最遲後年……」
這不是廢話嗎,王爺都二十三了,他自己不著急,親戚長輩也該給他張羅了。
弘策把手收了回來,「命里有時終須有,不急在一時。你呢,給自己瞧過嗎?」
定宜搖搖頭,「我沒想過娶媳婦兒,一窮二白的人不配成家,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媳婦兒過了門養不活。」想起自己剛才幹的事兒,突然有些臉紅。手也摸著了,還留著幹什麼呀?扭身往天上看,日頭都升得那麼高了,忙道,「叨擾您半天,我該走了,七王爺府上管事還等我回話呢。」說著打個千兒,「王爺您寬坐,奴才告退了。」
他嗯了聲,人未動,視線飄到別處去了。定宜卻行退出亭子,急急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他,他還坐在那裡,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那景緻那人物,足可以入畫了。她垂眼瞧瞧自己的手,齜牙咧嘴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江湖術士的方兒都用上了,這是想幹什麼呀!
出了醇親王府直奔德內大街,賢親王府阿斯門半開著,間或還能聽見幾聲狗叫。
她到門上請人通傳,看門的見過她,她這長相比較特殊,基本可以讓人過目不忘。門上一拱手,「沐侍衛,您可來了,那總管都來問了好幾回了。您趕緊進去吧,這會兒他正陪著王爺遛狗呢,您從那條道上走,走到一個垂花門,一拐彎就看見啦。」
這是成心難為人,頭回正正噹噹上門沒人帶路,哪個府的規矩呀?她拱拱手說:「那我真走了,萬一走錯了地方撞見福晉,到時候不能怨我。」
「走吧走吧,嫡福晉還不知道在哪戶高門裡呢,側福晉和庶福晉住的小院深,您想撞也撞不見。」
原來這七王爺也沒有正頭福晉,府里只有一位側福晉當家。二把手和一把手是不可相提並論的,一把手住正院上房,二把手只能住得稍偏一點兒,要不怎麼叫偏房呢。
那成吧,定宜自己摸索著進了門。府里各門有站班的人,都是侍衛處的,她一路走一路給人作揖,「您忙呢,我是新來的戈什哈,我叫沐小樹……」人家也都客氣回了禮,她算是王爺親自提拔的,有那麼二兩薄面。
照著門房指點的路走,越往深處狗吠聲越大。等過了垂花門,果然看見園子里的大梧桐樹下牽著一條細狗,尾巴尖和耳朵尖上長毛飛舞,挺個胸脯昂個頭站在那兒,兩個眼睛一黃一藍,兇巴巴瞪著來人,模樣叫人害怕。
定宜咽口唾沫兜了個大圈子,到王爺跟前掃袖打個千兒,「主子,奴才上職來了。」
七王爺掃她一眼,沒說話,從邊上太監端著的托盤裡拎起一塊肉來,遠遠朝狗拋了過去。手上使了點巧勁,專挑刁鑽的角度扔,那狗簡直神了,身條扭得麻花似的,一跳一縱,准接個正著。
「嘿,好傢夥!」七王爺拍拍手,沖沐小樹抬了抬下巴,「這狗是你十二爺淘換來的,陝西犬,鴛鴦眼,少見。要說上回也虧得你師哥了,沒他禍害我那滑條,我也覓不著這麼得人意兒的小把戲。」
定宜愈發往下呵腰,「該當這狗和您有緣……」
七王爺睃著他,「是你師哥的功勞唄?」
「不敢。」她怯怯插秧,「橫豎是咱們的不是,往後奴才好好伺候您,替我師哥贖罪。」
弘韜眼梢一白他,「這狗性子挺野,撒開就往人身上撲,要不你和它過過招?」
「別介。」她嚇一跳,「奴才伺候不了它,我看見狗就渾身哆嗦……再說我養鳥兒,身上沾了狗味兒,鳥聞見了不開鳴。」
七王爺想了想,嚇著他的心尖兒倒不好了,便不再搭理他了。
那金瞧准了時候回話:「主子,奴才這就帶小樹見壽恆去。後兒要上路,還得看看車裝得怎麼樣了,您的冬衣都預備妥當沒有。」
王爺忙逗狗呢,沒空過問那些個,擺擺手,把人打發了。
定宜才想起來北邊天冷,她連一件禦寒的衣服都沒帶,腳下搓著說:「大總管,我得回我師父那兒找棉袍子去,我忘了帶來了。」
那金翻翻眼兒,「甭惦記你那老棉襖了,給王爺當差能凍死你?你們侍衛有專門的棉鎧,裡頭絲棉墊那麼厚,到哪兒都像身上裹著氈子似的,啊。」
定宜應個是,跟著他往侍衛衙門去,曲里拐彎穿過幾個門洞,侍衛處在王府東角門以外,一排青瓦房子,直欞窗上掛著老大的木牌子。那金進院子就招呼,「上頭讓到火器營取槍去,取回來沒有?醇王府的人樣樣置辦好了,你們呢,泥豬癩狗,扶不起來的阿斗。給你們槍端著也像扛燒火棍,跟著好好學,別遇見事兒連機簧都不會扣。」
侍衛處人出來支應,笑道:「瞧您說的,我們壽頭就是使槍好手,嗵地一聲,百步穿楊。」一面說一面瞧來人,「這就是您說的那位?」
那金啊了聲,「叫沐小樹。」轉頭問,「哪個木啊?榆木的木?這名字取得有意思,又是木頭又是樹,敢情你五行缺木啊?」
定宜笑著說不是的,「沐是加三點的那個沐,小樹種下去不得澆灌點兒水嘛。」
「不賴,真說得通。」那金按了按太陽穴上膏藥,指著跟前人介紹,「這是廖大頭,是侍衛處的協理,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他,他是包打聽,沒有他不知道的。」
定宜給見了禮,廖大頭霎著眼道:「他進侍衛處,幹什麼好啊?瞧這模子,不能扛刀也不能扛槍。」
那金嘖地一聲,「你打量他這身形,像個能震唬人的模樣嗎?不是讓他來打仗的,掛個職,另有他的指派。你呀,告訴他規矩,餉怎麼發、四季鞋帽衣裳怎麼領、再給他找個睡覺的地方,就成了。」
廖大頭摸著下巴復看這小子幾眼,上回他師哥偷狗叫他們逮起來,他能耐挺大,請動了醇王府的十二爺來說情,看來底子不薄。他應了句成,「這個這個……小樹啊,咱們侍衛當值分班兒,有晚上當差的,也有白天當差的,你是挑晚上還是白天呀?」
那金又嘖了聲,「他另有指派!」
廖大頭摸了摸後脖頸,「對,另有指派……咱們做侍衛和旁的不同,倒班兒不能上外頭睡去,防著主子要傳。王爺一聲令下,咱們就得翻身聽命。你要是在八大胡同摟姑娘呢,那麼些勾欄院,上哪兒找你去呀。」
那金的扇子扇得風聲四起,「這都說的什麼呀,成天計較摟姑娘,能不能有點出息?」想想他壓根就不是來當侍衛的,轉一道手簡直多餘,乾脆直截了當告訴他,「咱們府里戈什哈,月支銀錢為二兩,預支一年得減半,粟米十一石,粟米折銀是十三兩。管吃住,行頭一色有王府公中支出,你什麼事兒都用不著操心,當好你的差就行。」
「那我問一句,王爺的鳥兒都養在什麼地方呢?」旁的好說,就是這個住有點麻煩。侍衛處全是糙老爺們兒,熱天光個膀子打個赤膊的,叫她怎麼應對?定宜和那金討主意,試探道,「您看我是專伺候鳥的,半夜興許喂點兒水給點兒食,這麼的,我和鳥住一塊兒得了,有點什麼也好照應。」
那金被她一點撥,立刻回過神來,「那還上侍衛處幹什麼呀,直接去花園不就齊了。哎喲真是天太熱,把我熱懵了。就這麼一兩天工夫,折騰個什麼勁兒!去花園吧,我讓他們把你的行服和軟甲送來,事兒就妥了。」
糊塗主子養糊塗奴才,七王爺治家溫吞,底下當差的也是能蒙則蒙。廖大頭看著那總管又把人領走了,心說這什麼侍衛呀,弄了半天,原來就是個養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