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好幾天,中秋越來越近,月亮也一日大似一日。人太多,加之屋裡悶熱,趁著月色好,索性把桌凳都搬到院子里,四面屋檐吊上燈籠,就是個露天的大飯局,喝酒賞月兩不誤,算是對這幾天風餐露宿的一點補償。
這些隨行的人,個個行伍出身,軍中混跡出來的油子,粗豪不拘小節,拍桌子撂碗,吃頓飯弄得打仗一樣。定宜坐在一角只顧往嘴裡填塞,吃飽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呆著,好好冷靜冷靜。今天太不順遂了,叫那幫侍衛戲弄就夠了,借了人家的地方洗澡,臨了還差點漏餡兒……姑娘年紀上去了,該大的地方總會大,為了裝男人,天天把自己勒得上不來氣。這是秘密,打死都不能泄露,可是先前心裡一直平靜不下來,走了神,絛子的一端拽在手裡,另一頭不知什麼時候滾下去,等她發現,已經在地上拖出去好遠……
丟份吶,恨不得把腦袋埋起來!沙桐應該是沒看見,他在前面帶路,並不留心身後。至於正屋的十二爺……她哀哀看天,月亮挺亮堂,她怎麼覺得要變天了呢?
回頭張望,廳堂里燈火璀璨。王爺和軍機們不和他們在一處吃飯,品階高的都是金貴人,他們有他們的圈子,像她這種人扎不進去。扎不進去安安分分待著吧!悶頭扒拉她的蕎面貓耳朵,驛站這種麵食做得不錯,澆上醋和辣子,開胃管飽。
終歸是七王府的人,吃飯還在侍衛班這兒。前頭鬧了這麼一出,顯然大家都不怎麼待見她。她也看開了,不待見就不待見,她可不覺得自己欠著他們什麼。挨罰是他們活該,要照他們的思路,殺了人給逮起來了,還怪死者死得不聰明唄?她也橫,惡氣堵著,愈發把脖子豎得直直的。憑什麼表現得做了虧心事似的?叫人看扁了,更卯足了勁兒欺負她。
桌上氣氛尷尬,壽恆是班領,出了這樣的事是他管不住手底下人,掃臉。對於這位新來的,沒怎麼深交過,也摸不準人家脾氣秉性。本來就是掛名在侍衛處,人家乾的是養鳥的職務,高傻子他們取樂不分人,看人家長得秀氣就胡來。
他咂了口酒道:「前幾天忙著趕路,你進侍衛處,我也沒太過問。聽說你師父是烏長庚?」
定宜才發現壽恆是在和她說話,她應了個是,「我在我師父門下六年了,一直替我師父請刀捧刀。班領和我師父認識?」
「點頭之交罷了,交情不算深。不過你師傅為人仗義,我倒是一向很敬重他,要早知道你是他徒弟,說什麼都會照應些。」他說著,把碗擱了下來,「剛才廖大頭他們上主子跟前請罪,我也在。主子躺在那兒讓人按腿呢,聽說了翻起來,一腳就把人踢翻了。這種事兒其實是小事,鬧到上頭必然不大好看,你說都是王爺呀,人家手底下好好的,就咱們窩裡不太平,主子臉面折不起。後來下了令,罰三個月俸祿,今晚上讓他們在馬棚過夜了。小樹啊,你才來沒多久,和他們不相熟,咱們侍衛班呢,都是粗人。粗人愛胡鬧,下手也沒個輕重,你別往心裡去。往後要是遇著什麼事兒,千萬不能往外捅,告訴我,我替你收拾那幫兔崽子。咱們做奴才的,吃點兒虧沒什麼,要緊的是顧全主子。你和十二爺交情好,我也聽說了,可如今你在賢親王府當差,入了廟門就得認準菩薩,七王爺才是咱們正經主子,明白嗎?」
話里還是存著責難,她自然很不服氣,可是人在矮檐下,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況壽恆是管帶,不能連他一塊兒得罪。她把不平都咽了下去,略呵了呵腰說:「我心裡有數,您說的都在理,只是有一點我得跟您解釋解釋,否則我就太冤了。我和十二爺算不上有交情,人家是王爺,我是個小小螻蟻,人家動動小指就能把我碾成齏粉,您借我幾個膽兒我也不敢高攀。今天的事鬧到這步田地,雖然欠妥,卻也不能怪我,是他們在外頭公然玩笑起來,恰好十二爺經過,瞧了不成體統才出聲喝止的,和我真沒關係。我也是人吶,誰沒有點兒忌諱呢,您讓我挺腰子站那兒讓他們扒,這我真做不出來。不過您剛才這番話我全記住了,您是為我好,往後我會警醒著點兒。也請您替我帶個話給廖頭兒他們,我給他們賠罪了,今天的事全怨我,是我沒大大方方讓他們鬧,我對不住他們。」
說到最後有點賭氣的性質,壽恆聽得出來,同桌的也聽得出來。大伙兒交換了眼色,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兩頭說合,「沒說是你的錯,本來就是他們瞎胡來,青天白日的,院兒里還有主子呢,盡著性子鬧,叫人看了是不好。壽頭的意思是不宜宣揚,你別聽岔了。」
「我知道。」她嘆了口氣,「我也表個態,我是小家子出身,沒什麼親戚朋友,孤身一人投靠師父,後來進了王府,是王爺瞧得起。我呢,為人不機靈,也不愛打鬧,大伙兒嘴上玩笑幾句尋常,就是不帶動手的。我眼皮子淺,鄉下孩子沒見識,大伙兒多擔待我點兒,我這兒先給壽爺和大家行禮了。」
她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倒弄得大家訕訕的。定宜知道,這麼做是太倔,可總得有這麼一回,既然起了頭,借著機會把話說清楚,往後就少好些麻煩。她也知道錢串子他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明著不敢挑釁,背後下絆子給小鞋穿,且有時候呢。她現在沒別的指望,最好是能一腳踏進長白山。哥哥們為奴,她哪怕在山溝里搭個窩棚,給他們補衣裳做飯,好歹是自己的親人,不用小心翼翼提防著。
飯吃得差不多了,她不喝酒,作完一揖就勢離席了。
大月亮照著人間,滿地清輝綿延。她一個人走出驛站,左右看看,來路莽莽,去路也莽莽。站在黃土道上思量了會兒,想起給七王爺送鳥的時候看見他桌上攤的一方地圖,上頭密密匝匝全是小字,有溝渠有山頭,當時找那長白山,找了好半天才找著。
大英的疆域實在廣,出京跑了十來天,地圖上也就寸來長,至於距離長白山,還得五六個那麼遠。現在是八月里,估摸著要到十月中旬才能到那兒。據說長白山氣候不大好,十月里已經大雪封山了,炮製人蔘的奴役特別苦,冰天雪地里刷洗翻曬,沒日沒夜切片研粉。那裡產的參,不光供應紫禁城,連市面上流通的也歸他們收拾。遭了流放的人,基本就不算個人了,產參的季節里忙著正頭差事,不產參的時候還得開荒種地,從雞叫干到掌燈,不容你喘半口氣。
人嘛,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好在汝良他們結實,自開蒙就給逼著練武,十幾歲的時候光膀子在院里打拳,一使勁兒,腰腹上一道一道棱,跟搓衣板似的。園子里有專供他們練套路的木頭樁子,還有腕子粗細的鐵鏈子供他們抖。他們對練武不太感興趣,可是有諳達看著沒辦法,見天兒的打太極、打八卦。看見父親來巡視就壯聲勢,哼啊哈的邊打邊吆喝。要考武狀元是差點兒,強身健體倒很有用,那哥兒仨自小連傷風咳嗽都沒有,身底子好,就算上了長白山也能熬過來的。
她一個人在官道上慢慢的踱,入夜後風裡夾帶了涼意,想想以前的事,回憶回憶有父母哥子的日子,覺得挺好的。後來的際遇呢,沒什麼大坎坷,或者有坎坷她也忘記了。苦難里走出來的人,一門心思往回看,立馬死在這裡都夠格了。
就是有那麼一點不痛快,還是因為先頭的事。她舒展開雙臂衝天吶喊:「沒事兒,都好好的。」她常這樣,不高興了喊一嗓子,比吃藥還管用。
再往前走,隱約看見前面有個湖,月亮照著,水波粼粼,大概就是廖大頭他們打算來摸蚌的地方吧!
這樣廣袤的所在,發現玲瓏之處,就覺得格外喜人。她不敢靠湖太近,找個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小時候愛玩水,給灌輸了不少水賴子、水娘娘的典故。然後呢,人漸大膽子漸小,因為會想像了,怕夜裡陰氣盛,離水太近做了水鬼的替身。
揀個石子兒打算划水漂,手一揚,沒抓好,石子兒筆直朝身後砸了過去。本以為四周圍沒人,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後面突然嘶地一聲吸了口涼氣,她嚇得寒毛乍立,一骨碌爬起來,叉腰說:「誰在那兒裝神弄鬼,看爺不窩心腳踹死你!」
模模糊糊一個人影,起先遠看不清,後來走近了,這身形打扮,居然是十二爺。
她拍著胸口大嗔,「嚇死我了,我當誰呢!」想起來砸他那一下,有點著急,上下打量了一遍問,「您怎麼出來了呀?我打著您哪兒了?疼不疼呀?」
十二爺沒搭她話,直剌剌說:「你一個人跑到這兒來想幹什麼?」
「沒想幹什麼呀,我就是悶得慌,出來散散。」這時候看見他怪高興的,忘了他是身份尊崇的王爺,黑燈瞎火有個人做伴真好。她笑著問,「您熱不熱呀?我給您打扇子。野外蚊蟲多,沒的咬著您。」
因為月色好,面對面站著能看清他的口型,只是必須靠得近,稍遠就得連蒙帶猜了。他挑了一塊石頭坐下,指指身旁,「你也坐。」
定宜搖頭說:「我站著回話就成了。您是專程出來找我的?」
弘策計較了下,從屋裡出來就沒看見他,吃飯的時候總在琢磨他藏根綾子是為什麼,會不會委屈夠了,一時想不開就懸樑自盡了……這麼說來委實是擔心,弄得他連飯都沒吃好。剛才一路找,心裡都懸著,現在看見他才覺得安穩了些。
定宜呢,高興過後又憶起自己的短板來了,不敢確定十二爺看沒看見。她心虛呀,也不敢說太多,就那麼靜靜站著,隔了一會兒才想起扯閑篇兒,眯覷著眼說:「今兒月色真好,是吧?」
他挺賞臉,應了句是。自己思量半天,直截了當勸慰怕傷他顏面,捂著不提,又怕他真做傻事,到底還是決定旁敲側擊,斟酌道:「剛才酒桌上我同七爺提過了,讓他好好整頓手底下的人,我料著不會再出這樣的事了。人活於世總有這樣那樣的不順心,不光你,就是皇親國戚,甚至於金鑾殿里的皇上,都不能事事皆如意。越挫越勇值得欽佩,遇著點事就想輕生,那這人就不可救了。你是聰明人,聰明人懂得變通,前頭有攔路的坎兒,繞上一段也就過去了,沒有必要一頭撞上去……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定宜聽了半天,「不太明白……也不是,道理我都知道,可您說的和我沒什麼關係呀。」
弘策有點著急,料他大概真有念頭,因此處處裝傻。藏著掖著他不承認,那就只好點破了。他指了指他身上,「又不是女人,你隨身帶著綾子做什麼?」
她給噎住了,原來真被他瞧見了,怎麼辦呢,她一時慌得摸不著方向,打著馬虎眼說:「什麼綾子呀……沒有,您看錯了。好好的我帶根綾子,多不吉利呀。」
他支支吾吾搪塞,弘策看不清口型,愈發覺得焦躁。吹亮火摺子比在他面前,火光氤氳里看見他臉色蒼白,閃爍的藍火映襯出朱紅的嘴唇,半明半昧間有種奇異的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