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身上外面看,那小子躺在桌腿邊上正呼呼大睡呢!
地上涼快,屋裡也沒蠓蟲,他睡得倒挺踏實。七爺邁著四方步過來,離他一丈遠的地方停住了,彎下腰看他,睡得小臉兒酡紅,還別說,五官真是一副女相。不過再看看那胸脯,還有那雙腳,這點疑惑頓時煙消雲散了。
好啊,讓他罰跪,他安睡一宿,眼裡還有主子沒有?想上前踢他一腳,想了想似乎也不大忍心,於是換個方法吧!七爺開始吊嗓子,「咿咿咿——啊啊啊——」,這下他聽見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七爺背著手過來,吊著半邊嘴角問他,「沐爺,昨兒個睡得好啊?」
定宜剛醒,腦子裡一陣懵,想起來昨晚是在這兒過的夜,居然很慶幸。再琢磨琢磨,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七王爺讓她罰跪來著,她沒幹過這差使,跪著跪著居然睡死過去了。
她苦著臉說:「主子,我錯了,您看我一不小心……」
「你還挺會作養。」七爺哼了聲,看看他的臉,隱約有點浮腫。他記得以前也曾罰過府里那起子奴才,太監油滑,拿手打臉跟抹牆似的,敷衍了事就罷了,不像這小子,真下得去那手。
「算了。」他嘆口氣,「我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主子嘛,看你伺候鳥兒伺候得好,就不怪罪你了。」朝鳥籠撇撇嘴,「帶出去見見光吧,這麼些天憋壞了。鳳兒的沙子別忘了換,去吧。」
定宜噯了聲,趕緊磕頭謝恩退了出來。
站在外面醒神,覺得自己還算走運,遇見的兩位王爺都不是壞人。也可能是爺們兒豪邁不拘小節,沒有抓住她的錯處大做文章,這就夠她超生的了。
她提溜著兩個鳥籠,找個避陰的地方掛好,喂點兒軟食再加點兒水,站在底下和兩隻鳥說話。紅子只會叫,百靈機敏,聽見伙房裡雄雞開嗓,它也嗷嗷的學,定宜聽得直發笑。
一笑牽扯到腮幫子,倒不是疼,有點木木的。她撫了撫,朝井台那兒去,打水洗了把臉,洗完抬頭一看,沙桐正打廊檐下過來,托個托盤兒,裡頭放著清粥小菜。她伸脖兒叫了聲諳達,「十二爺起了?」
沙桐點點頭,「早起了,拳都打完一套了。」
她搓手道:「那您吃了嗎?我給您送去吧!昨兒說好了要給王爺請安的,正愁找不著由頭。」
沙桐打量她一眼說成,「就給你個機會吧,小來小往的都是熟人,沒的回頭說兄弟不照應你。」把盤兒交給他,扯扯衣領說,「我也換身衣裳去,你悠著點兒,可別給我捅婁子。」說著一揚胳膊,沖門前站班的戈什哈打個招呼,自己挫著步子走了。
定宜接了手,小心翼翼端著,一路鶴行往十二爺屋裡去。進門環顧,十二爺不在,也沒管別的,先把碗筷都張羅好。這廂正布置呢,聽見梢間里有舀水的聲音,然後十二爺揚聲叫了句沙桐。
怎麼辦呢,沙桐不在,她就是回話,十二爺也聽不見。猶豫了下,不進去倒不好,進去了,萬一王爺在洗漱,衣裳褲子都脫了……她捧住了臉,那怎麼好意思呢!
她躑躅不前,所幸梢間里不再有動靜,既這麼就稀里糊塗帶過了。她把桌上小碟兒擺得儘可能舒稱,一疏忽的當口那金石之聲又傳來了,說「桐子,進來。」想是哪裡不方便,要人搭把手吧!
定宜心頭天人交戰,不能去啊,爺們兒正洗澡呢,她進去了怕長針眼。那就不去吧,出去找個戈什哈也行……腦子裡是這麼琢磨的,可惜腿沒聽自己使喚,等她回過味來,已經到了梢間門口了。她倒認命,眼下已然這樣了,何必扭捏作態呢,沒的讓人看出端倪來。
她咽口唾沫,一頭扎進了梢間。
驛站的窗戶是支摘窗,上頭蒙著竹篾紙,那種紙比較透光,外面天光大亮,裡頭也一目了然。定宜探身一看,十二爺裸著上半身,正彎腰擰那盆兒里的手巾。
還好穿著褲子,她鬆口氣,不過看見他這模樣也怪害臊的,趕緊耷拉下眼皮上前打個千兒,「十二爺,沙桐不在,奴才來伺候您。」
他轉過臉看她,表情沒什麼變化,嘴角輕輕挑了下,「是你?」
本來嘛,各人身邊有專門服侍的人,不是誰都能上手的。定宜心裡直打突,臉皮再厚也有羞怯的時候,王爺這麼說,吃不准他是什麼看法,留下似乎不太好。她往外指了指,「我替沙桐送吃食進來,不是正遇上您叫嗎,我就尋思聽您示下……要不您稍待,我去把沙桐傳來?」
他突然伸手拉她一下,「來了就這麼著吧。」把手巾遞了過去,也沒言聲,背轉過身子,光溜溜的脊背正對著她,意思是讓她給擦背。
定宜托著巾櫛,手都在打顫。王爺這身條兒、這肉皮兒……她在市井間行走,見過太多窮苦人光著膀子干苦力,那是歲月和磨難錘鍊後的脊樑,壓彎了,遍布風霜。眼前這位呢,雖說也經歷過坎坷,畢竟身份擺在那兒,尊養著,沒幹過粗活累活兒,那份鮮煥尋常人比不了。
慌張歸慌張,愕著不是辦法。她橫了心把手巾覆上去,用上適中的力道來回擦。沒上過澡堂子,也沒有專門伺候的手法,只知道盡心。擦過一遍換手巾把子,擰乾了轉回來時,發現他已經正對著她了。
擦背和擦前胸可不一樣,定宜有點無從下手。悄悄瞥一眼,頓時頭暈目眩。這個受不了,太刺激人了。她哆哆嗦嗦把手巾呈了上去,「王爺……給。」
十二爺沒伸手,只是看著她,眼裡有流轉的霞光,「昨兒在七爺上房過夜,七爺為難你了?」
定宜有點意外,他連她沒回下處都知道?不過直言說她在七爺房裡過夜,怎麼聽著那麼彆扭呢!她又不好意思和他對視,目光左右游移著,一面辯解說:「我有幾句話不中聽,挨了七爺一通訓,讓我跪那兒了。我剛開始跪得好好的,後來不知怎麼……就躺下了,所以算是在那兒湊合了一夜。」
他抬了抬下巴,「那這臉是怎麼回事?」
她把掌嘴那一環略過了,卻沒能逃過十二爺的法眼。他個頭高,要看仔細就得蹲下身子來,結果她閃躲不開,兩個人的目光還是碰上了。十二爺的眼睛實在很漂亮,靠得越近越震撼人心。這麼深邃,像海子里的水,看多了能把人看醉。一個男人,有這樣一雙手,有這樣一雙眼睛,即便他殘缺,那殘缺也不能掩蓋他的光華。
弘策呢,不單留意他的臉,也試圖讀懂他眼裡更深層次的東西。他有他的懷疑,雖然暫時不能說出口,但這種感覺時刻都在心頭盤桓。房裡沒收女人,不表示他眼盲心盲,好歹協理著刑部和督察院,對人的談吐言行有他獨到的認識。這個沐小樹,總叫他看不透。說他粗豪,一點也不,他的精細敏感任何人都比不上;說他矯揉,又無從說起,他也踏實肯干,幾百里路顛躓沒有聽他叫一聲苦。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一時半會兒沒法下定論,總之開始留意他。他的種種舉動都顯得異於常人,所以他忍不住試探,比如現在。
定宜萬萬猜測不到他的盤算,就她來說十二爺是沒把她當外人,處處關懷她呀,看見她受委屈就要主持公道。她笑著,可能自己沒覺察,笑容在晨曦里婉媚如花。抹了抹自己的腮幫子,不願意讓他擔心嘛,換了個相對輕鬆的口氣道:「臉啊,沒事兒。席地睡沒枕頭,血脈倒流了有點浮腫,不礙的。」
說完了才又意識到,聊了這麼半天,他還著上身呢!她羞赧垂下眼,剛才他沒肯接帕子,這就是要讓她效勞吧!他們做王爺的慣常讓人伺候,自己縮手縮腳,在別人看來不合常理。她定了定神,巾櫛在手上顛騰,啪地一下,貼膏藥似的壓在了他胸膛上。
王爺體格真棒,她艱難地吞咽,嗓子里咕地一聲響,忙抬眼看,還好他聽不見,否則得臊死。
弘策沒想到他直接就上來了,小腿肚顫了顫,莫名感到慌亂,「你……」
她啊了聲,「我什麼?奴才伺候得不好?」
也不是不好,只不過和他設想的大相徑庭罷了。性別有待考證,若真應了他的猜測,應該不是現在這樣從容。他擰起眉,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至於為什麼會想太多,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定宜繃住了弦兒,真就在他胸上連薅好幾把。王爺是那種練著武,卻不顯得孔武的身形。這世上人和事都講究適度,適度便生歡喜。她心裡亂得厲害,以前和光膀子的夏至面對面坐著吃飯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如今這麼一個似近而非近的人,竟分外令她感到局促難堪。
沉默久了愈發左右不是,她笑著打岔:「我今天要給畫眉鳥換河沙,過會兒騎馬上還鄉河邊上淘沙子,十二爺愛吃河蜆嗎?我給您撿河蜆去。蒸熟了把肉剝出來,讓廚子炒上兩個雞蛋,味道可好了。」
他說的那些他都沒有嘗試過,關注的重點也不在吃上頭,只道:「前頭那截水面寬,你一個人去要當心。」
她說:「不要緊,留點兒神,未見得會被水沖走。」眼看擦洗得差不多了,她麻利兒從旁邊衣架子上取了便袍過來,大張著衣襟伺候他穿上,末了兒笑嘻嘻打一千兒,「那奴才就告退了,外頭桌上有早飯,王爺別忘了吃。我去瞧瞧沙桐忙完了沒有,換他來服侍您。」
十二爺點點頭,調開視線沒再看她。定宜這半天過得針扎似的,能活著走出這梢間是老天有眼啊!趕緊再呵一呵腰,可不敢多逗留了,很快便退了出來。
離十二爺屋子遠遠的她才停下,挨著抱柱緩氣,自己還琢磨呢,頭回摸了手,這回前胸後背都叫她薅遍了,下回呢?是不是該洗腳了?不過這十二爺的身板兒……沒話說的。先頭膽怯,只敢囫圇看,現在憶起來,模模糊糊的,倒也回味無窮……
腦子裡天馬行空不受控制,突然醒了神,頓時窘得厲害。姑娘大了開竅了?她活了近十八年,從沒有過這麼心慌的時候。這種味道和受了驚嚇可不同,忐忑,沒邊沒沿的,偏還時刻挂念著。酸甜苦辣揉在一塊兒整個塞進她眼睛裡、喉嚨里,她隱約意識到些什麼,張嘴又說不出來,只有自己費勁兒瞎琢磨。
走了好幾步,回頭看一眼,上房的檻窗支了起來,沙桐正忙著呈米湯遞焦圈兒。八仙桌那頭的人呢,側影像最高明的手藝人一刀一斧雕琢出來的最精緻的畫板,舉手投足風骨天成。
定宜的脾氣自己知道,她不是能自欺欺人的,該怎麼著,其實自己看得一清二楚。長嘆一聲,苦笑著問自己憑什麼,就憑他救過自己幾回,憑他性子溫良,待她還算隨和?這些都不是重要,他不是賢名在外嗎,愛周濟,出了名的善人,對別人也未必疾言厲色,。自己呢,哪裡有資格去肖想那些!目下一腦門子官司理都理不清,她爹的案子牽連上她三個哥哥,不論真相如何,先把哥子們撈出來才是道理。
鳥籠搬到個合適的地方,她捲起袖子打算出門了,正找細眼淘籮呢,身後有人上來說話,嘿了聲,「別折騰了,趕緊把傢伙什給我吧。」
她回頭看一眼,是十二爺身邊戈什哈。也沒多想,傻獃獃遞了過去,「幹什麼呀?」
戈什哈把篾籮袢子往腰上一掛,聲如洪鐘,「我們爺說你不會水,去了怕你淹死,讓你在客棧呆著,我替你去。」
定宜愣在那裡,心裡一陣甜上來,十二爺想得太周到了,叫她說什麼好呢!她支吾了下,「怪不好意思的,太麻煩您了。」
戈什哈大手一揮,吃著主子的飯,聽主子的示下。別說淘沙了,就是讓帶上花兒扭秧歌,他也得干。
定宜怔怔送人出去了,再回身看那檻窗,裡頭一片寧靜,十二爺早就不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