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盛京繼續北上,這一路地廣人稀,驛站越距越遠,通常要日夜兼程三五天才能遇上一個。天兒冷得厲害了,和北京的氣候大不相同,騎著馬,不戴上護腿,寒氣從每個布眼兒里溜進來,吹在皮肉上針扎似的疼。遇不見驛站怎麼辦呢,隊伍要休整,不能總這麼耗著,就在野外搭帳篷過夜。王爺們的帳子是牛皮頂的,覆有厚厚的氈子,颳風下雨都沒有妨礙。戈什哈和護軍的是普通的油布帳篷,只能說提供個遮蔽的地方,嚴寒是擋不住的,所以生火,各處都燃起來,火堆在漆黑的夜幕下蜿蜒伸展,把山腳都照亮了。
住處解決了就得考慮吃的了,戈什哈們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兒,整天啃窩頭,嘴裡淡出鳥來,一紮營就出去打獵了。十幾個人一隊撒出去,像皇上秋獮似的,有負責圍堵的,有負責狩獵的,半個時辰就可以滿載而歸。定宜呢,畢竟沒練過騎射,也和他們不搭夥兒,吃白食自己不好意思,伺候完了兩個祖宗,就一個人出去溜達。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她彈弓拉得不錯,瞄準了射樹上夜棲的鳥兒,啪地一打,栽下來一隻大個兒的。
她歪歪斜斜提溜著回去,大伙兒一看就笑了,「小樹這是和鳥兒結下不解之緣啦。」
七爺從她手裡接了過來,「大眼兒賊啊,這玩意兒能吃嗎?」
確實沒吃過,不過這貓頭鷹體格不小,扔那兒跟只雞似的,她躑躅著撓撓頭,「能吧,我們鄉里還有人吃老鴰呢,這肉可比它多多啦。」她又接了回來,「給我,我去收拾收拾,烤鳥兒吃,嘿!」
帳前的空地上站著個人,不合群,靜靜眺望,目光如水。
大伙兒熱熱鬧鬧給獵物開膛破肚,掏挖乾淨內臟拿樹叉子一捅,架起來放在火上烤。篝火嗶啵,肉在焰頂翻轉,很快就散發出香味來。定宜聞聞自己的貓頭鷹,沒有怪味兒,挺好的。她喜滋滋往上撒鹽,再來點孜然,烤得十分盡心儘力。
七爺蹭過來,就挨在她邊上,她一看喲了聲,「主子席地而坐成什麼話呀,我給鋪塊帕子?」
「沒事兒。」七爺指了指,「味道好像不錯。」
她咧嘴一笑,「您還是吃獐子去吧,我這個不知道最後是什麼味兒呢,沒的把您吃吐了。您那麼容易吐……」
七爺知道他暗喻粉頭子拿指甲喂酒的事兒,狠狠白了他一眼,「說什麼吶,我今兒就要吃這大眼兒賊!快點兒,熟了給我撕條腿。」
一隻鳥兒,能有多大的腿呀?定宜說:「您吃這胸脯子,胸脯上肉多,塞牙縫還能剩點兒。」
七爺又嘖了聲,「看你挺斯文個人,說話這麼噁心呢!」
定宜只是笑,轉過頭朝大帳看一眼,帳外空空的,不見十二爺身影。她怏怏轉回頭來,心裡總歸空蕩蕩的,說不出什麼味道。那天聽他打趣說梳篦是姑娘送人的定情物,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記下了,從此就常把犀角梳帶在身上,也算對她那片懵懂春情的一點告慰吧!
自己心思百轉,卻不能叫人看出來。共事的人也好,七爺也好,尤其是十二爺面前,她不敢表露半分。被人發覺了,人家什麼想頭?罵她污濁,不要臉,男人還想著勾引男人?
她有點無奈,自己知道自己處境,沒有資格琢磨那些。可是現在不能靠近,等她做回溫定宜的時候,這種機會就再也不會有了。她垂下腦袋感到落寞,隔得太遠了,他有他的輝煌人生。自己呢,以後先得操心哥哥們,將來年紀實在大了,找個獵戶、果戶什麼的,湊合嫁了,混個溫飽就完了。
本來挺高興的,突然變得鬱鬱寡歡起來,七爺在一旁觀察他半天,也跟著回頭觀望。什麼都沒有,老十二清高,不像他似的,還紆尊降貴與民同樂。小樹看不見他不大高興,他忽然嘗到一股酸味兒,清了清嗓子說:「樹兒啊,我想吃魚,明天咱們上池子里叉魚好不好?」
定宜唔了聲,「您想吃魚啊?魚得白天逮,可是白天要趕路呢!要不您忍忍,等到了驛站,讓他們給您來盆辣子魚頭。」
七爺覺得很無趣,人也懨懨的,撅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耽擱一會兒也不要緊的……」
「一百多號人停下等咱們去逮魚?」好像不大行得通吧!再想想人家是主子,要她窮操心么!她歪著腦袋說,「反正我聽您的,您說怎麼就怎麼……欸,鳥兒能吃啦!」肉被烤得滋滋冒油,吹掉點灰,她手忙腳亂往下撕肉,遞給他說,「您嘗嘗,不好吃可別罵我。」
哪兒能呢,七爺現在對著他都沒脾氣了,接過來小口的嚼,邊嚼邊點頭,「像鴿子肉,還不賴,就是烤的時候過長,老了。」
她聽了低頭嘗一塊,笑道:「還真是,是我疏忽了,拿它當雞烤了。」
這時候那金送兔肉和獐子過來,七爺挑了兩塊往她手裡塞,說:「別吃那個啦,嚼不動。來吃獐子,看看人家烤得多鮮嫩呀。」
她謝了恩,把貓頭鷹擱到旁邊,一塊方方正正的肉擺在腿上,從褡褳里找塊餅托著,順著絲縷一片片撕那肉,撕完都夾在餅里,仔細對摺起來。
「這是幹什麼呀?肉夾饃?」七爺笑道,「你小子真懂事兒,有眼色,會孝敬主子。」沒輪著她說話,直接把餅接了過去。
定宜無聲嘆息,那餅她是包給十二爺的,十二爺不像七爺這麼悠閑,人家肩頭擔的事兒多,哪兒有空跑出來晃悠啊。要說這七爺也怪的,老往這兒湊,什麼道理呀?惹不起還躲不起么,她笑道:「給主子換換口味,就不老想著吃魚了……主子您坐,奴才瞧鳥兒去。才剛掛在火堆邊上呢,別不留神叫火烤熟了。」說著帶上了肉和褡褳,起身往她的小帳篷去了。
重新再預備,肉撕得細細的,都包好了,悄悄潛進十二爺的牛皮帳篷里。帳篷里就他一個人,沙桐大概上外頭弄吃的去了,十二爺坐在燈下,正對著蠟燭穿針引線。
她吃了一驚,「您這是……要縫補衣裳?」
十二爺嗯了聲,示意她看膝蓋上的大氅,「先前過林子被樹枝颳了,破了個大洞。」
出門在外確實不方便,可是沙桐也沒好好伺候,怎麼能叫主子補衣裳呢!
她趕緊上前接了過來,「您吩咐一聲就是了,我也會針線。當初我師父和師哥的衣裳都是我補的,手藝雖不好,也能湊合。」她把餅子遞過去,「您吃了么?先拿這個墊吧墊吧。」
他說:「你呢?忙半天,沒見你吃東西。那大眼兒賊不好吃?」
敢情他是瞧著的呀!定宜高興起來,笑著說:「烤得太久了,太硬嚼不動,還是獐子好吃……您吃,我不餓,那兒還有塊肉呢,我回頭再吃。」
她抱著大氅坐下,合那兩邊拉開的口子,有種針法叫藏針縫,這麼拉過來下針,基本可以不著痕迹。
她在燈下給線打結,針尖在頭皮上篦了篦,一招一式都透著柔軟。弘策側目看著,她沒戴帽子,眉梢和鬢角無一處不顯得秀麗。他開始擔憂,她一直在老七身邊伺候,萬一被他發現,結果會怎麼樣?老七近來的行為怪誕,護食護得沒邊,難不成也察覺了么?應該不會,以他的脾氣,喜歡何至於這麼僵持著,應該也在糾結,否則早就下手了。
他遲疑著問她,「七爺同你說過什麼嗎?」
她抬起頭來,一臉迷茫,「沒有,都好好的。」思量了下,大約上次退錢的事兒讓他不舒坦,留心了七爺,愈發覺得他神神叨叨了。一邊是主子,一邊是恩人,兩頭都不好說話,她也不確定十二爺問的是什麼,便打探道,「您是指什麼?問七爺有沒有說您壞話?」
他略怔了下,「倒不是……比方他有沒有讓你遠著我,有沒有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話倒說過,就是那天的庶福晉云云,當時把她嚇得不輕。所幸只是興之所致的胡沁,當不得真的。她也不會把這話宣揚出去,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不過一笑罷了。可她是個女的,沒有這樣拿自己開玩笑的。
她搖頭道:「您雖不是我的正經主子,總是王爺,我老給您添麻煩,七爺看不過眼教訓幾句倒有過,除了這個好像沒別的了。七爺這人辦事不較真,我以前挺怕他,現在覺得他滿好相處。」
弘策喃喃道:「是嗎……」
好相處就不對了,老七向來獨斷專橫。他和他不同,因為出身好,又得皇祖母寵愛,冊封皇子的時候他的胞兄只是個貝勒,他卻直接封了親王,對於一個毫無建樹的阿哥來說是特例。因為人生一帆風順,相較起來更為驕矜,三句話不對便打殺,上次毒鳥的侍衛這件事上就看得出來。他對一個人溫煦,就說明上了心,這樣近水樓台,會不會出什麼閃失?
帳篷門上的氈子一撩,沙桐送了一整塊肉進來,笑道:「哈剛他們打了只鹿,大概有些年頭了,大得厲害,烤了半天才烤熟。主子餓了吧,快趁熱吃。」
弘策起身招呼她,「針線擱著,你也來。」
定宜怔怔抬起頭,「奴才怎麼能和您一塊兒用呢,我這兒快補完了,回頭我自己知道填肚子。」
沙桐會看主子臉色,見他主子不說話了,忙去接小樹手裡的活計,「這個留著我來就是了,你去,伺候爺用飯也一樣。」
定宜被他推了起來,十二爺帳里有矮桌,地上鋪毯子,她撫膝過去絞巾櫛讓他擦手,復跪在一旁準備要割肉,刀卻被他接了過去。他欠起身挑最嫩的地方,把肉割成薄薄的片,一片一片碼在她面前。見她愣著便問:「怎麼不吃?總是伺候別人,有現成的反倒不會下嘴了?」
她乾巴巴說:「還真是……十二爺待奴才這麼好,奴才受寵若驚。」
「驚著驚著就習慣了。」他擱下刀盥了手,攜起袖子給她斟茶,茶盞往前推了推道,「七爺跟前小心伺候著,萬一遇上什麼事,還是那句話,來找我,多晚都不打緊。」
定宜叼著肉點頭,「我知道,您不說這話我都要來麻煩您呢,您再囑咐一遍,我更有主心骨了。」一手指點著,「十二爺也吃呀,這是梅花鹿的肉嗎,跟獐子有點像。」
「本來它們就是親戚,梅花鹿是獐子它娘舅,獐子不經嚇,驚嚇過度就厥過去了,梅花鹿呢,比獐子強點兒,至多愕著。」他沖她一笑,「你也常愕著,愕多了會變成盤中餐,自個兒留神吧!」
樣樣都能牽扯到她身上,十二爺挺老實的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貧了呢。定宜訕訕道:「您快別笑話我了,我腦子常不夠使,不愕著轉不過彎來。」
他靜靜看著她,沒接話,只指了指嘴角,「這兒。」
她啊了聲,「什麼?」
幾乎沒多想,他探手過去,替她把嘴角肉屑抹了,溫暖的手指觸碰到她的臉頰,定宜頓時紅了臉,解嘲道:「唉,吃相不好,叫十二爺見笑了。」嘴裡說著,心頭卻大大悸動起來。十二爺的態度愈發讓人看不懂了,雖說打過幾次交道,不像頭前那麼拘著,可好歹是爺,自有他不可比擬的尊貴和威嚴。她覺得這些王公就該待人疏離,太隨和了讓人渾身起栗。
她這麼琢磨,弘策也自省,似乎有點過了,這樣不好。到底整了整臉色,低頭慢慢用了幾塊肉,略頓一下,掖著嘴道:「照現在行程,再過半個月該到長白山了。原先計劃是十月中的,現在看來不成了,路上耽擱太多,得到十一月了……長白山辦完案子,少作少得耗上十來天,等到寧古塔,差不多要過年了。」
定宜聽著,腦子漸漸清明起來。她一直走一步算一步,總以為離皇莊還遠,誰知再過半個月就到了。現在心裡是既盼望又惶恐,盼著和失散的哥子見面,兄妹團聚,惶恐的是她父親的案子不知最終怎麼收尾,哥哥們還有沒有發還京城的可能。事到臨頭終歸要面對,到時候怎麼和兩位王爺坦白?他們得知實情後又會怎樣的震怒,她連想都不敢想。
弘策一直留心觀察她的表情,她這樣惘惘的,越發加深他的懷疑。她究竟是沖著長白山還是沖著寧古塔?這兩個苦寒之地歷來是朝廷官員流放充軍的去處,她一個女孩兒,混在男人堆里,千里迢迢從京城跟隨過來,究竟是不是哪個犯官之後,跋山涉水找尋家人?
她有太多的秘密,他分明可以問明白的,卻一再蹉跎過去,其實也是怕,怕問出的結果差強人意,以後要走多少彎路,他自己也說不清。
或許等她自己開口吧,如果信得過他,同他坦白,他想盡辦法也會替她周全。可要是一再瞞騙,說明自己一腔熱忱付之東流,她從來不願意同他交心,那便是他最大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