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看見他,其實相距已經不遠,她放聲喊,來不及了,他聽不見,慌張的模樣讓人心酸。以前他是養尊處優的,萬事緩著來,何嘗有過這樣的經歷。如今心上有人,惶駭和不安表露無遺,她只是覺得他可憐,眼淚便滔滔流了下來。
她走不過去,滿世界的混亂,被人束縛住雙手拖著往前。她回頭看,那人頂著一張花紅柳綠的臉,分辨不清五官,唯有眉峰那顆痣像個鐵鎚,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驚覺,沒等她開口,他上來捂住她的嘴,「別喊,我有話和你說。」
什麼話,無非是落進人口販子手裡了。隊伍繼續前行,她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看著十二爺淹沒在人海。
一去二三里,他們從隊伍里脫離出來,荒草野地中有人接應,上了馬車一路狂奔,不知道去往何方。既然落進他們手裡就沒那麼容易逃脫,她使勁遙撼門窗,都是做死的,她意識到無法自救,頹然癱倒下來。
這麼命苦,自小家破人亡,所幸遇見十二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把她捧在手掌心,還好有他。可是才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就落進人伢子手裡,難道這輩子真有吃不完的苦了么?她不甘心,用力拍打窗戶,「岳爺,有話好說,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外面沒有回應,只聽見馬蹄疾馳,還有呼呼的風聲。
她猶不死心,換了個語氣打商量:「你要什麼?要錢么?你把我送回去,我就說是你救了我,金爺答謝你,絕不會比賣了我的傭金少。岳爺您日行一善,咱們爺還和你談買賣呢,你這麼干忒不仗義了。」
依舊是石沉大海,連一點波瀾都激不起來,她知道完了,人家是打定主意的。這麼一大群秧歌隊席捲而來,即便十二爺周圍有安排,她是給挾帶走的,外圍的人不能察覺。
好話說盡依然是無用功,她靠著圍子嘆氣,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既然過去十幾年能順利活下來,這次也一定可以化險為夷的。何況還有十二爺,他發現她不見了自然打發人尋她,不管他們走了十里二十里,只要還在大英地界上,終會找到的。
她渾渾噩噩躺倒下來,半是驚慌半是冷。使勁抱了胳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這當口得鎮定,她得想想怎麼應對。也沒容她多琢磨,地方到了,外面的人打開車門把她拖出來,推進了一間屋子裡。
和她設想的不一樣,原以為會是個擠滿奴隸的窩棚,四周圍都是腌臢的惡臭,然而沒有,這是個單間兒,瓦片房,簡單幾樣擺設,有桌子有凳。她環顧一圈,屋裡沒人,兩盞喪燭高照著,香爐里香煙裊裊,繚繞滿室。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神龕里供著牌位,心裡浮起一種玄妙的感覺。莫非綁了人還得拜祖宗磕頭?這是什麼規矩?可是很奇異,心裡安定下來,並不覺得可怕。
她走過去,打眼一掃,前後四塊牌兒。一塊一塊挨著看,上頭寫著顯考溫公諱祿之神位、顯妣溫母周氏之神位,還有汝良、汝恭的,因為沒有成家呀,抬頭都是兄。她如遭電擊,千想萬想沒有想到迎接她的是這種境況。她跪著爬過去,把四個神位摟在懷裡,一遍遍撫摩,喃喃念著爹娘兄長,真是傷心到極處了,腦子鈍鈍痛起來。
她從溫家出來後壓根兒沒有機會給他們立牌位,因為自己四處討生活,身份要掩住了不讓人發現,每每逢著清明冬至去墳頭上香除草,這個時候才能給父母捎點兒高錢元寶。她常不敢想,自己其實很不孝,別人祭祖上供,她什麼都沒有,爹娘在陰司里會不會怨怪她。現在看見了,心底里那根弦被觸動了,她把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泣不成聲。
背後有人上來,輕輕把手覆在她肩頭。彷彿穿越了千百年的滄桑,低聲喚她「小棗兒」。小棗兒是她的乳名,她母親說大名出廳堂,要叫得響亮。小名兒呢,叫得微賤些,賤名好養活。
她惶然回過頭來,怔怔盯著來人,那張洗凈了油彩的臉和記憶中的重合,難怪初見時莫名熟悉,原來岳坤都就是汝儉。
她往前挪了兩步,「你是三哥嗎?是溫汝儉嗎?」
他眼裡含著淚,顫聲說是,「我是三哥,我從長白山逃出來,哥兒三個只剩下我,流落到這裡。」
她撲上去,撲進哥哥懷裡。闊別十二年,無數次憧憬過重逢的場面,以為有無數的唏噓,無數的感慨,其實那些都是題外話,為今只有難以言表的傷痛,痛得撕心裂肺,即刻死了也不過如此。
兄妹倆抱頭痛哭,多少的思念都傾注在抽泣里。總算合家團圓了,只不過死了四個餘下兩個,完整也不完整了。
她仰起臉哀哀泣道:「三哥……三哥,你還活著?我進長白山找你們,同阿哈打聽,都說你們染瘟疫死了,我心都涼了,那時候真想跟你們去算了。
「我命大,還活著。只是千里地一根苗,溫家單剩我一個兒子了。」汝儉捋她額頭的發,抹了眼淚笑道:「高興的事兒,別哭了。來,讓三哥好好看看你。咱們棗兒長大了,爹媽看見不知道怎麼喜歡呢!我和大哥二哥在長白山時也想家,不知道你和太太怎麼樣,家都散了,只盼著你們安好。後來在那人間煉獄裡受了好多苦,唯一支撐我們的就是你和母親。我們打算先安頓下來,等風平浪靜了逃出去,再回去找你們……」他痛苦地搖頭,「可是終究熬不過去,那些庄頭莊戶想法子折磨人,新到那裡的犯官先得熬鷹,把你吊在樹上,兩天兩夜餓著不許合眼,眼皮子只要一粘就一頓毒打。咱們落草就是侍衛,風雨里也摔打過,倒還熬得住。他們見不能讓人屈服,拿枷鎖把手拷在扁擔上,那時候剛下初雪,雪地里綁三天,不得已兒商議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服個軟就蒙過去了。後來……太多了,受了多少折磨羅列不出來了,真是不敢回想,想起來半夜能嚇醒。」他挽起褲腿讓她看,滿目瘡痍,每一處傷疤都說得出名目來,「這是叫人拿火筷子穿透的、這是鐵鉤子扎的、這是水牢里老鼠咬的……還有刀傷箭傷鞭痕,滿身都是。」
定宜哭著捂住嘴,果然是她見識淺,順天府天子腳下不敢濫用私刑,到了那蠻荒之地可不一樣。發配後不光上山挖參、下地拉犁,皇莊還接私活兒。庄頭收錢把阿哈租借出去,專解決牲口乾不了的難題,其中黑,黑得描摹不出。
她低頭看兩面稍小的牌位,一遍遍擦拭那幾個字,喃喃道:「大哥哥和二哥哥,必然也經歷了那些……為什麼他們不能活呢!我記得大哥哥很健朗,大冬天裡赤膊下河鳧水,咱們只能在岸上眼巴巴看著。」
汝儉道:「健朗又怎麼樣,落進那些人手裡,想超生很難。你打探過,知道兩個哥哥的死因。當初咱們不堪欺壓造反,被逮住關進水牢里打得死去活來。那些人不給吃不給喝,要活活餓死咱們。人到了那地步,真連自己身上肉都敢啃。你知道一邊忍痛一邊嚼肉的感覺嗎……」他搖頭長嘆,「太可怕了!傷口沾了污水發黑髮臭,最後還是一個筆帖式說話,怕朝廷要過問,才把人提了出來。自啖其肉天地不容,出來後三個人都染了惡疾,他們不給請大夫,任咱們自生自滅。他們到底沒能扛住,撒手走了,我那時也是奄奄一息,連同他們一起被拉到了亂葬崗。先埋的我,後埋的他們,埋完了發現我把土扒拉開了,那些人說這小子是貓兒投胎,有九條命。那時恰好一個綏芬河人市的販子來物色貨,我是個饒頭,不要錢送人的,所以一路流落到這裡。」
叫人販賣了,到後來自己也走上這條路,著實是對命運低頭了吧!定宜聽著,像在聽個冗長而波折的故事。她嘆息:「怎麼不回北京找我呢?我天天盼著你們來接我,知道是奢望,也足足盼了十二年。」
他說:「我打聽過,說家道艱難,太太把宅子變賣了。認了個小院兒也一把火燒了,你和太太都折在裡頭沒能出來,我才覺得溫家是真敗了,一敗塗地……沒了念想,本來該去外埠的,中原不是久留之地,可是身上沒銀子,繼續讓人叫價兒嗎?我拳腳功夫算不錯,奉承拍馬跟了當時的人伢子做幫手,五六年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愛憐地看她,「我以前一直怨恨自己幹了這行,可是一個多月前又對老天爺感激涕零,如果不是沒走出圈子,怎麼能等到你?客隨雲來里不是我頭次見你,你找到阿哈營房時我就在那裡,遠遠看著,看臉架子、看身形,越看越像太太。」他說到這裡人都打起哆嗦來,「後來飛鴿傳書回京探訪,有了目標找起來很方便,謝天謝地,總算還給我落下一個,老天待我不薄。」
兄妹倆淚眼相對,絮絮說了這麼多,除了苦澀還有對這來之不易的團聚的珍惜。汝儉扶著她的肩道:「這兩年我也掙了些,咱們離開這裡到別處去,西域也好,屬國也好,可以活得很滋潤。我已經叫人打點妥當了,趁著冰封越過邊界,眨眼就能逃出生天。棗兒啊,往後咱們兄妹相依為命,三哥要看著你出嫁,看著你兒女成群,重振咱們溫家。」
他用力之大,把她掐得生疼。她當然願意跟他在一起,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親哥哥,真正血濃於水可以依靠的人。換做以前必定毫不猶豫說走就走,可是現在有牽掛了,她惦記十二爺,捨不得撂下他。
她遲疑著看他,汝儉的眼裡滿含期待,她話到了嘴邊不敢輕易說出口了,態度顯得溫吞:「要離開大英么?到外面,不知是怎樣的天地……」
她懈怠了,自認為找到歸宿,忘了自己身上背負的深仇。她可以不思報復,可以苟且偷安,但是不能磨滅了志氣。她和宇文弘策的事汝儉多少知道些,男人墜入情網那份護犢子的勁兒,他從宇文弘策一言一行里品咂得出來。也許他們是真心相愛,但他絕不是她的良配。
他深深嘆息,「是誰害得溫家家破人亡,是當今太上皇!他高坐明堂,真的洞悉案情了嗎?父親只是個替死鬼,他代小庄親王、代鎮國將軍、代工部尚書去死,太上皇被親貴和豪奴蒙住了眼,他才是真正的瞎子!天下之罪,罪在君王身,他硃砂一勾,毀了多少人一輩子?若論仇,他才是罪魁禍首,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不能入禁苑殺他是咱們這些蟻民的悲哀。既然惹不起就躲,去外邦,永不踏進中原……」他仔細打量她的臉,「小棗兒,什麼能和親人相比?咱們是嫡親的兄妹,你不和三哥在一起么?」
她兩難,一面是親情,一面是愛情,難以取捨。她囁嚅著:「十二爺是這次的欽差,奉旨翻查當初的案子。既然三哥知道裡頭內情,為什麼不和他交代清楚?為什麼不還爹清白?」
他冷冷一笑,轉開臉看案上燭火,「清白值幾個錢?能換回爹娘和哥哥的命嗎?況且事情過去十多年了,該做的手腳也做完了,還能留下什麼證據?貿貿然出面,沒準劈頭一個罪名砸下來,定我個誹謗朝廷命官,到那時才真完了。我就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怪自己沒能耐,彼時發配已經十五了,在上書房行走,在布庫場上和宗室交手,如今的新貴恐怕沒幾個不認識我的。我不回京不是怕死,都死過好幾回了,不過一口氣上不來的事兒……我得替溫家延續血脈,已經成了這樣,在我這輩里斷了根,是我的大不孝。」
他的意思她都明白,只差沒有點破她和十二爺了。她有些羞愧,雖然愛情和別人無關,但不能凌駕於家仇之上。然而真的放不開,想起要和十二爺分別,心裡痛得不可名狀。
她垂下頭,不知道怎麼反駁汝儉,又覺得自己沒有做錯,進退維谷,陷進一個巨大的漩渦掙脫不出來。現在只怕他對十二爺不利,弘策在明汝儉在暗,既然能把她擄走,要算計他也不是難事。
「三哥一早就知道金養賢是十二爺?」她揉著衣角道,「那他……」
「老十二是早早外放了喀爾喀,否則他也應當認得出我。南苑宇文氏從鮮卑發源,混了好幾路血統的雜種人,長相有異於常人,能糊弄這裡的番子,胡弄不了我。」汝儉道,「你放心,我也痛恨倒賣人口的勾當,實在是踏進這個坑裡一時爬不上來。他要查寧古塔皇莊,好事兒,我把索倫圖引進來就是為了助他一臂之力。我知道他對你有恩,也算臨走還他這個人情,免得你記掛一輩子。」
定宜心頭生涼,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無能為力了,含淚看著汝儉道:「我在大英沒別的牽掛,只有我師父和十二爺。我也不瞞三哥,我和他山盟海誓,已經到了非卿不嫁的地步。你罵我沒出息也好,罵我忘本也好,我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這算什麼呢,一個爛攤子,似乎也不想收拾。汝儉無奈看著她,捨不得責怪她,她是苦夠了,哪家的嬌養小姐能上刑場給人捧刀?說起來實在心酸。他握拳長嘆,「姑娘大了,也是難免。怨我不該出現,要是不找你,你跟他回了京,興許能和他圖個將來。」
他沒有急赤白臉呵斥她,愈發讓她不好受。她哭著說:「三哥罵我吧,我是賤皮子,不配姓溫。」
他擺了擺手,「別這麼說,咱們各有各的艱難,三言兩語說不到頭。你要實在捨不得,回他身邊去,我也不會怪你。」
他越是這麼說,她越是難下決斷。要成就自己的姻緣背棄唯一的親人,這種事怎麼做得出來?她起身把牌位一個一個放回去,拈香點了火,咬牙道:「請三哥容我再見他一面,我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完,自然跟你走。我念著你們,念了這麼多年,今兒能相認,就不願意再分開。我不敢求三哥替我周全,我沒這個臉,可是對我來說,最圓滿不過看見惡人正法,溫家能夠沉冤昭雪。三哥要是願意考慮,做妹妹的打心眼兒里感激你;實在形勢所迫也沒有辦法,我眼皮子淺,看不到那麼長遠,還要三哥權衡。」
汝儉看著她,心裡到底也受觸動,可他顧忌得太多,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還能信任誰?
他鬆開緊握的拳,頷首道:「你要見他我不攔你,咱們溫家人素來不願意欠人情兒,你去交代一聲不為過。只是有一點,今天咱們兄妹相認的事不能透露半點,老十二或許徇私情,其他人急於立功還不知道打什麼算盤。至於你……一個女孩兒家要自矜,這原不該做哥哥的說,現在家裡沒別人了,我不能抹不開面子。」
定宜愣了下,眼裡迸發出奇異的光,一閃即斂,躬身欠了下去,「我記著三哥的教誨,不敢相忘。我只是……去見見他,說說體己話,旁的自有分寸,請三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