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得直跺腳,「了不得,汝儉殺來了!快快快……」手忙腳亂拿腰帶給他繫上,切切叮囑,「你千萬別出去,後頭有梯,我翻牆過去。」
她要開溜,被他拉了回來。這麼躲著什麼時候是個頭?不如挑明了,叫汝儉有個準備。本來他不找來,少不得藏著掖著再溫吞一陣子,這回管不了那麼多了,偷偷摸摸這麼長時候,就是個菩薩也勾出天火來了。他們是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在一起,礙著別人什麼?非要強加上國讎家恨,有這麼給自己招不自在的嗎?
「今兒當面鑼對面鼓說個清楚。」他緊緊扣住她的腕子,「福晉,我要帶你回北京去,你三哥就是要阻撓也不成,大不了拼個你死我活。他再橫,我命人把他抓起來,一塊兒押解回京!」
他平常脾氣好,真惹毛了就什麼都不顧了。定宜哀哀叫著,「別這樣,汝儉沒逼我,是我自己願意跟著哥哥走的。」
他哂笑一聲,「你真是自願?他以退為進,明著不逼你,實則能把人趕進死胡同。我最恨被人挾制,我要是他,睜隻眼閉隻眼就完了,案子已經在加緊查了,他還步步緊逼,逼得人沒了活路,不能怪人奮起反擊。」說完了悄悄嘟囔,「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的難處!逃亡那麼多年,把腦子顛沛壞了,自己等人,讓別人也受這樣的苦。這麼緊要的關頭出現,他要我的命,我不要他的命?」
他一個人嘰里咕嚕,定宜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拉他的袖子問:「你嘀咕什麼呢?眼下怎麼辦?」
他整了整衣帶,又整了整衣領,打開房門,昂首闊步邁了出去。
院子里侍衛多,憑他三個人不那麼好突圍。到底還沒到撕破臉的時候,親戚長久走下去,總不能斷了定宜的娘家路。所以還是客客氣氣的,揚聲道:「不許放肆,請舅爺進來敘話。」
侍衛們得令,分列兩旁站定了,比手請他進門。定宜嚇得躲到弘策身後,真怕汝儉的眼刀把她射成篩子。
男人較量,似乎沒女人什麼事,弘策把她安頓在一旁,拱手沖怒氣沖沖的汝儉笑了笑,「三哥忙完了?看下雨呢,沒的淋濕了,快進屋避避雨。」
汝儉不承他的情,瞥了定宜一眼道:「不敢當,多謝好意。我來找妹子,找著了帶她回去,請十二爺放行,溫某感激不盡。」
他要上前,弘策適時截斷了他的去路,依舊好言笑道:「咱們自己人,有話好說。定宜和我的事兒,三哥在綏芬河就知道,三哥是明白人,何必得理不饒人呢!我這兒有好茶,叫他們泡上一壺,咱們坐下來開誠布公地談,老這麼繞彎子不是事兒,該解決的還是要解決,也到了該掏心窩子的時候了,三哥說呢?」
他們打眉眼官司,一來一去各自都對對方有一番估量。汝儉在外苦了那些年,要活著就得靠手段,他先前乾的買賣也是這樣,打交道的都不是善類,近墨者黑是有道理的。事態發展到如今,不得不說他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溫祿的案子不過是陳年舊案,自身不白才讓人有機可乘,如果一直沒頭緒,查案的人不堅持,遞個摺子上去說明情況,很可能不了了之。所以他得讓他罷不得手,至於怎麼巴結住他,下餌,卻不撒網,定宜就是他的餌料。也許並不是真有惡意,不過是洞察他們有情順勢而為,可被人算計的滋味並不好受,更無奈的是知道陷進還是一頭紮下去,誰讓他捨不得心上那顆硃砂?後來呢,定宜盼他,汝儉未必不在盼著他,否則以他這樣精明的性子,會對新來的街坊不察?會容他們在眼皮子底下來往那麼久?打一巴掌給顆甜棗,這樣的套路他葉門兒清。只是這些他都沒和定宜提起,畢竟是親哥哥,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親情不是一隻碗,破了可以鋦起來,他不想叫她傷心,所以自己挨人算計也認了,難得糊塗嘛。
不過不說不表示他蒙在鼓裡,他得敲打汝儉,明著暗著給他放話,案子是必定一查到底的,但是用不著讓人牽著鼻子走,他自己心裡有裁度。
也確實該談了,汝儉沒有急赤白臉,旋身在圈椅里坐了下來,並不和弘策直接交流,把視線移到了定宜身上,語氣還挺嚴厲,「我問過你,你說沒和隔壁走動,不知道人家是誰,敢情你蒙我呢。」他指著對面的人問,「這是誰?憑空冒出來的?你什麼時候學會扯謊了?」
「那什麼……我沒……」定宜心裡緊張,荷包上的穗子被她攪成了一團麻。她怯怯抬眼看汝儉,目光一顫,很快又垂下眼皮,縮肩塌腰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汝儉長嘆一聲,「這樣好?大白天兩個人關屋裡頭,不明不白的。王爺怎麼樣咱們不敢埋怨,怨就怨自個兒。你往後什麼打算呀,還活不活了?」
她兩眼含著淚,樣子可憐到極點,往前蹭兩步說:「三哥,我和他不是鬧著玩,你也知道。他費了那麼大勁兒找到咱們了,就說明他是誠心的,你不能再讓我嫁別人了,我就跟他了。」
汝儉瞪她一眼,「這是姑娘該說的話?你麻利兒家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弘策護犢子,笑著打圓場:「三哥稍安勿躁,定宜說得沒錯,我們的確是花了心思的。我公務忙,不是能玩得起的人,真是心裡太牽掛,沒法兒撂下她。先前你把她從我這兒領走,我要是找不回她,可能也就死心了,現在既然讓我找見,那對不住,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會和她分開。不瞞三哥,我明天要回京,打算帶她一道走。家裡的案子有了頭緒,京里的指婚也不能落下。有些事兒,咱們心照不宣,只要對定宜有好處,可以不管對和錯。三哥想替父親申冤,於我來說,現在的心和你是一樣的,我也盡心儘力,能辦的我全辦了,接下來就看老天爺的意思。反正到底一句話,不管案子破不破,定宜是我的人。你扣下她,案子會辦,你讓她隨我去,不光辦,還要辦得漂亮。話到了這份上,就聽三哥的主意了。」
口才真好,說得滴水不漏,叫汝儉鑽不了空子。言下之意就是定宜不跟他去,事兒草草了結也有可能,要是跟他去,那就是自己人自己的事兒,錯的也能把他扭成對的,是這麼個意思?
汝儉凝眉看著他,他嘴角噙著笑,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他別過臉冷哼一聲,也確實是,落不到他手上是自己厲害,落到他手上就看人家怎麼處置了。說到底還是為了他爹的案子,他們兄妹沒有依傍,逮著一位親王,靠他比靠任何人強。自己呢,其實也是戴罪之身,要論起法理來,把他遣送回長白山也是可以的,既然人家不打算追究,他不順著台階下,就太不識時務了。
他打量定宜兩眼,就是把她拱手給了別人,心裡實在捨不得。他知道妹子早晚要嫁人的,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可是親人都死絕了,只剩這一個,他對她的感情很深,也怕她進了王府會受委屈。
他握起拳,慢慢叩擊桌面,篤篤的聲響在室內回蕩。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溫家的女兒不做小,這個王爺能不能保證?」
弘策見他鬆動自然高興,點頭道:「不光不做小,我醇王府往後不會有第二個女人當家,這點請三哥放心。」
這就說明別無分號了,挺好。汝儉想了想又道:「京里人多眼雜,你另外找個地方安置她。畢竟沒過門,隨意進你醇王府,女孩家的名聲糟蹋了,將來就算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妯娌之間也抬不起頭來。」
小情侶愛得火熱,這是個很容易犯的錯誤,他這麼一說倒給弘策提了醒兒,忙道:「三哥想得周全,回去之後我即刻打發人置辦宅子。」
汝儉頷首道好,「我這裡買賣暫時撂不開手,等全部安頓好了回京來。我只有這麼一個妹妹,我得親自送她上花轎。」
定宜不是滋味,覺得自己背棄了哥哥,很受良心譴責。眨巴著眼睛叫了聲三哥,結果人家乜她一眼,粗聲粗氣說:「別裝樣兒,心裡不定怎麼高興呢,女大不中留!」把她回了個倒噎氣。
弘策一樁心事放下了,樣樣都透著滿足,朗聲笑道:「三哥別惱,妹子還是你的,不過換個人供養著,都一樣的。三哥的山頭玩兒得還湊手啊?遇著什麼難處只管和龐師爺說,沒有什麼活動不開的。」
汝儉挺意外,難怪當初頂下山頭那麼順當。照理說這種官場上的暗箱,他一個不知出處的外鄉客輕易不可能參與進去,原來是有他推波助瀾,那麼這位看似正氣的親王,應當也不是那麼一塵不染吧!
他抱拳沖他拱手,「如此多謝王爺關照了,說實話,這種買賣連契約都沒有,銀子花出去,心裡沒底得很。眼下知道有這一層,我也就安定了。好說歹說是自己人,等棗兒過了門,更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了,王爺必不會害我的。」
弘策輕輕一笑,半開的檻窗外吹進來一陣風,拂動他領上紫羔的鑲嵌,他的側臉隱隱有種莫測的味道。也只是霎那,他抿唇頷首,皇親貴胄那份持重令人生畏。
汝儉轉頭瞧定宜,那傻妹妹也獃獃瞧他呢,咧著嘴說:「三哥,你什麼時候回京?」
回京早晚是要回的,案子審到最後少不得要他出面,到時候不是跪在大堂上磕兩個頭就能了事的。定宜雖在順天府當過值,但是從來沒見識過有人指證朝廷命官,也不知道其中厲害。民告官,不論告不告得准,上堂就是五十笞杖。叩閽即刁民,先揍你個皮開肉綻,要是衙役著實打,連喘氣兒都顧不過來,還圖說話?一天不能查實,一天就在牢里過。到最後就算沉冤得雪,被你扳倒的是超品里的超品,你依然有罪。輕則流放千里,重則斬首示眾,這年月,哪裡有什麼道理好講。
他審視老十二,他倒沉得住氣,沒有任何錶態。也罷,他要替他爹翻案,清白一個折進去一個,也不覺得有什麼虧。他原該和汝良他們一塊兒去死的,留著這條命替他們申了冤,值了。
他笑了笑,「你先安頓好,等什麼時候十二爺傳消息給我,我什麼回京來。你記著三哥的話,姑娘家,臉面都是自己掙的,不是靠別人賞的。有些事不能讓步就一定要堅持到底,比方你覺得什麼是對的,用不著左思右想自個兒勸自個兒。咱們家雖然沒落了,骨氣不能丟,你和十二爺既然想好了要過一輩子,彼此之間就得信任,有什麼不稱意兒好商好量,你在京里沒有別人能依仗,只有他了。」
哥哥做到這份上,頗有點又當爹又當媽的意思。定宜瓢著嘴抹了把眼淚,「你放心,我都記住了。回去我上興隆街找人,和他們說明白了請他們收留我。就算是熱臉貼冷屁股,好歹有個出門子的地方,不會讓人笑話咱們。」
他們兄妹倆都商量好了,弘策插不上話,也沒什麼疑義。他們說的興隆街有一門姑舅親,是定宜母親的娘家兄弟,在京也有官職,漢本房裡謀個中書的銜兒,五品小官,不死不活地吊著。真願意去他們家,哪裡用得著找上門,隨意放個口風,人家上趕著接去當祖宗供著。
「這是三哥不用操心,我聽定宜的意思,她有什麼打算,咱們回京再商議。」他溫煦道,「你只管放心把她交給我,我自己的福晉自己心疼,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真要不在乎她,何必費那麼大的勁兒到處打聽她的下落?」他偏過頭去囑咐底下人,「今兒公務暫緩,去置辦一桌席,我和舅爺痛痛快快暢飲幾杯。上回綏芬河你還扛著岳坤都的名頭呢,來回都忙套話了,隔著一條心。現在不一樣,這兒有個人牽繫著呢,咱們也能敞開了說話了。」
他眉眼含笑,轉過頭看她一眼,探過胳膊,把她的手掬在了掌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