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朗潤園,沒像陳敬說的那樣太妃等她服侍,人家早早兒就起來了,端坐在正殿里,低頭打量她的鏨花護甲,聽到腳步聲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氣氛不一樣,定宜從進園子那刻起就覺察到了。以為婚事上不會再有波瀾了,可是現實總比預想的多變。
她上前蹲身,「恭請太妃娘娘萬福金安。」
太妃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就讓她一直這麼蹲著。剛開始那一小會兒還好,到後來就有點撐不住了,蹲得小腿肚裡直轉筋。這套蹲安的本事只有宮女才練,外頭祁人多禮的,大街上遇見打招呼,一落一起,轉瞬即過,哪像現在似的。定宜叫苦不迭,看來貴太妃是在給下馬威,不是調理規矩這麼簡單,後頭只怕有大磨難呢!
果然的,太妃喝完了一盞茶才讓她免禮,她咬著牙直起身,下半截都不是她自己的了。勉強站定了低頭聽示下,太妃發話了,「今兒讓你來是有些事兒要找你核實,親王大婚不是隨隨便便說辦就辦的,小家子還打聽新奶奶出處呢!我問你,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沐連勝的?」
定宜心頭一跳,敢情就是壞在這上頭了。她回京沒多久,確實也沒打算再和他有牽扯。不是說登高就忘舊,她也怕,沐連勝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多少銀子都不夠他使的。萬一叫他知道了,這輩子都別想擺脫他的糾纏。天天兒登門要這要那,三句話不對就要揭發她,這種日子沒個頭了。
現在倒好,乾脆捅到太妃跟前來了,八成也覺得她這兒沒指望了吧!她嘆口氣,腦子裡掙紮起來,以她的脾氣,明人不幹暗事,承認就承認,她行端坐正,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現在時機不對,正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姑娘給人家,有了污點,婆家九成是瞧不上的。何況這婆家還是天下第一家,能那麼容易糊弄嗎?
她只有橫下一條心了,就算是睜眼說瞎話吧,什麼都比不上和十二爺在一起重要。
她搖搖頭,「回太妃的話,奴婢不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你的化名不是叫沐小樹嗎?」太妃直起了身子,哼笑道,「他可是你養爹,聽說拉扯你十多年,起早摸黑的掙錢供你在京開銷。現如今你說不認識他,真是利益當前,忘恩負義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啊。」
定宜心頭不屑,姓沐的顛倒黑白,她在沐家待了六年,後來進京,他隔三差五來討錢,硬要算,她早就把這六年的吃穿用度都還給他了。現在他反咬一口,她不好辯解,只有硬著頭皮否認,「太妃別聽人胡謅,我和十二爺認得不是一天兩天,您就算信不過我,也應當信得過十二爺,」
「好好的,扯上爺們兒幹什麼?我現在是問你,十二爺叫你迷得沒邊沒沿兒的,問他,他能明白多少真假?」貴太妃嘴角微沉,上下打量她一遍,「你不是詩禮人家出身嗎,這點子規矩不懂?到現在還挺腰子在我跟前回話?」
定宜被她喝得一凜,忙跪下磕頭,「奴婢是慌神了,請太妃恕罪。」
貴太妃輕蔑地瞥她,「你是該慌,不承認不打緊,傳沐連勝進來,當面鑼對面鼓的,什麼都弄明白了。」
陳敬奉了命出去傳人,沐連勝低著頭哈著腰從門外進來,跪地一通頓首,「小的沐連勝,給太妃老佛爺磕頭。」
貴太妃叫他認人,「你回頭看看,這個是你養閨女不是?瞧真著了,這不是好玩的,再過兩天她就是醇親王府的側福晉,你詆毀皇親,是要剝皮抽筋的。」
沐連勝咕地咽了口唾沫,「小的不敢,小的一個窮種地的,要不是委屈,也不能上您這兒來。小的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丫頭現如今連親都不認了,小的夜裡想想,實在心頭不平。太妃您是觀音菩薩再世,求太妃替小的做主。」
貴太妃不耐煩聽他這些話,她只在乎溫定宜的來歷,因努嘴叫他看,自己穩坐釣魚台,等他最後決斷。
沐連勝歪著腦袋瞧過去,不消第二眼就篤定道:「是她,她化成了灰小的也能認出她。」
定宜卻開始琢磨,沐連勝這人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他再恨她,大不了上順天府訴苦,上大雜院兒罵街,斷想不著、也沒有門道搭上貴太妃這條線,看來是有高人給他指點。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反將他一軍,便冷聲道:「你是受了人指使吧?十二爺近來在辦一宗案子,其中涉及的人我不說你心裡知道。你是他們派來有意打亂十二爺陣腳的,我說得對不對?別人許了你銀子,你就到貴太妃跟前來詆毀我。你主子給你多少好處,報個數,把那個收買你的人供出來,十二爺加倍的犒賞你。」轉而又對貴太妃磕頭,膝行兩步挨在太妃腳踏邊上,含淚哀聲道,「太妃……額涅,我和十二爺是真心實意相愛的,今兒別說受些冤屈,就是為他死我也不皺一下眉頭。額涅不在內城,不知道十二爺現下承辦的政務,老案子翻出來,牽筋帶骨少不得一場震動。十二爺正為案子焦頭爛額,額涅千萬不要聽信讒言,受人擺布。」
這話一說看似又有幾分道理,貴太妃耽耽看著底下的沐連勝,厲聲道:「她說的是不是實情?敢有半句假話,查出來了叫你死無全屍!」
沐連勝也慌啊,得罪了那頭才真是死定了,所以只有一口咬住了不放,趴在地上說:「太妃老佛爺您聖明,她把十二爺頂在頭上為自己開脫,您沒瞧出來?您問問她,她是不是溫祿的閨女,十二爺辦的是不是溫祿的案子。她接近十二爺就是為了利用十二爺,自己說漏了嘴,可叫我給逮著了。」
定宜氣得打顫,這個混賬,當初被人追賭債打癱在水坑裡,要不是她把他撈起來,他早下陰曹去了。現在真後悔,那時候讓他死了就沒有眼下這事兒了,答應給他錢他還是不依不饒,看來小庄親王不光許了他銀錢,還捏著他的命呢吧!
貴太妃被沐連勝一點撥如夢初醒,「溫定宜,溫祿……錯不了了。瞧著挺好的姑娘,沒想到心眼兒這麼多。早前說你父母雙亡,我心裡著實可憐你,想著這孩子不容易,皇后替你說情,我一時心軟就答應了,結果呢,你就是這麼算計著我們娘倆。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門楣雖不低,可那是以前的事兒。後來又是男扮女裝又是做劊子手,你當我們十二爺是什麼人,由得你這麼作踐?」
她已然是百口莫辯,案子還沒審到底,她現在承認只有死路一條,唯有悲聲哀告,「天下姓溫的多了去了,焉知我一定是溫祿的閨女?求額涅明察,千萬莫叫親者痛仇者快才好。」
貴太妃啐了一口,「誰是你額涅,不知道羞恥!到這會兒還狡賴,陳敬,把人帶進來!沐連勝一個指證你也許有偏頗,叫那些和你朝夕相對的人來認你,這樣總不會錯了。」
定宜惶然回頭看,門外進來了師父和夏至,還有大院兒里的幾個街坊。她隱約覺得大勢已去了,就算師父師哥不戳穿她,別人呢?她沉腰癱坐下來,罷了,命里註定沒這福氣,強求也求不來。只是憂心這趟過後,十二爺審案的立場要受質疑了,這沐連勝出現得真是時候。
師父進來卻沒有看她,甩袖子打千兒向上行禮:「順天府典獄烏長庚,給皇貴太妃請安。」
貴太妃也不饒彎子,直截了當問他,「烏刀頭,你收了幾個徒弟?」
烏長庚卷著馬蹄袖答道:「回太妃的話,小的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夏至,一個叫沐小樹。」
貴太妃點點頭,「那沐小樹現在何處?你瞧瞧跟前這人,是不是你的小徒弟?」
定宜扁著嘴看了師父一眼,烏長庚目光不過一掠,拱手道:「回太妃的話,我那不孝徒是個爺們兒,可不是什麼姑娘。他在我身邊待了五六年,跟我比跟家裡人還親呢。我捨不得他干一輩子刀斧手,他想脫籍上賢親王府當差,我沒留他。後來他跟著七王爺去寧古塔了,不知道遇上了什麼事兒,就……再也沒回來。」
他滿面哀容,貴太妃瞧在眼裡也沒言聲。陳敬適時站出來,對著同福夾道的街坊說:「你們呢?沐小樹和你們一個大院兒里住著,說認不出來我可不信。」轉頭叫人搬了大托盤進來,蓋布一揭,底下碼著二十五兩一錠的銀鋌,足有十來錠,訕笑道,「世上沒有銀子撬不開的嘴,看見沒有,你們只要出個聲兒,說沐小樹是不是眼前這人,說得屬實,這銀子就歸你們了,到時候置房置地,隨你們高興。」
外頭市面上一升米不過十四五文錢,這二百五十兩銀子對這些市井小民來說是天大的數目,也許一輩子都掙不來那麼些。大伙兒面面相覷,口乾舌燥。點頭,對不起烏長庚,搖頭,對不起自己和一家老小。正猶豫呢,三青子媳婦兒張嘴了,「這個昧良心的銀子咱們不能拿,雖說得了錢能過兩年鬆快日子,可也不能為這個誣陷無辜的人不是?」她覷覷定宜,手指頭一指,「這哪兒是小樹啊,小樹鼻子比她塌,眼睛沒她大。我們樹兒是方臉盤兒,這是鴨蛋吶,差得遠了去了,壓根兒就不是同個人。」
「嘿!」沐連勝著急了,「三青子媳婦兒,你不能因為你們家順子認了人做乾媽就糊弄太妃,太妃跟前,打誑語是要殺頭的!」
三青子媳婦兒呸了一聲,「你這個老不要臉的,當初你見天兒上夾道里堵人,逼著小樹掙錢養活你。那時候多大點兒孩子啊,剛出來學徒,沒錢奉養你,你是又打又罵。後來孩子沒辦法了,下了職跟人推獨輪運糧食,人家一車運三袋,她一車一袋還打跌呢,孩子多可憐吶,你倒好,伸得了這個手!現如今小樹沒了,你盯上個不相干的人,還想禍害人家掙黑心錢。天菩薩在頭頂上看著你呢,仔細一個雷劈下來,劈得你永世不得超生!」
本來是為對質,結果市井百姓一多就亂了套了,都咬著牙罵呀,從八輩祖宗罵到灰孫子。太妃被他們吵得腦仁兒疼,叫進來一撥太監,都拿著棍棒,誰再嚷嚷打誰的嘴。好容易鎮住了,她拍著圈椅把手呵斥,「街坊情意重,好得很。給我拖出去打,打到他們說實話為止!」
太監們應個是,剛要動手,打外頭進來個人,大冬天搖把扇子,眼波流轉,滿臉壞笑,插秧一拜,「弘韜給貴太妃請安。」
貴太妃有些意外,「七爺怎麼來了?」
七爺咧嘴一笑,「這不是大年下嗎,我得了幾匹上好的雲錦,給三位太妃送過來。進園子聽說這兒升堂呢,怎麼也得湊湊熱鬧啊。」他四下看了圈,「烏師傅也在這兒呢?這是幹什麼呀?喲,我十二弟妹也在?」
七爺是個攪局的高手,他一到,這事兒基本是黃了。太妃拉著臉道:「在問定宜是不是沐小樹,老十二不能娶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做側福晉,他不要臉,我還要呢!」
七爺一拍大腿說:「沐小樹,巧了!您把她師父傳來了,怎麼不打發人傳我?沐小樹跟著我上寧古塔,在我身邊待了大半年呢,我和她熟啊。您看您又是銀子又是棍棒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您要收買、要屈打成招呢!」
貴太妃看著他,有點兒氣短,「那七爺說說吧,她究竟是不是沐小樹呀?」
七爺回身看了小樹一眼,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她的真名兒。說起來太心酸了,他們都瞞著他,把他當個傻子,虧他一直對她掏心窩子。
他仰起頭,臉上隱隱憂傷,「不是,我那樹兒啊……丟了。跟著到了綏芬河,和人伢子交手,裡頭險象環生,她就丟了,沒有了。至於這弟妹啊,您瞧她的模樣,像個泥里水裡打滾的人嗎?別人不知道老十二,您是他親額涅,您能不知道他嗎!瞧他人模人樣的,肚子里比黃皮子還精呢,誰能蒙得了他呀。您這會兒別擔心別的了,只要知道一點,老十二這回的對手厲害,您要讓他腹背受敵,他往後可得恨您。他們倆好,讓他們在一塊兒得了,您何必空做惡人呢。宮裡不發話,暢春園裡不發話,您樂得自在不是,做惡人挨罵,兩頭不是人。您瞧我現在學乖了,我好好的,有成人之美,大伙兒都喜歡我啦。」
貴太妃眨著眼睛不知道說什麼好,每回看見老七總有種無力感,這人已經活得出神入化了,和他較真沒意思。她站起來,居高臨下打量定宜,「罷了,我也乏了,你好自為之吧。回去轉告老十二,要大婚可以,兩抬花轎一塊兒進門。我這兒給他瞧好了嫡福晉的人選,趕明兒我進趟宮,再上暢春園去一趟,你們的事兒啊,就這麼定了。」說完轉過臉沖陳敬指點,「你瞧瞧,弄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在這兒玩孩子過家家呢。得了,趕緊都轟走吧,別叫我看了心煩!」
陳敬夾著尾巴應個嗻,趕鴨子似的把人都趕了出去。
七爺上來扶定宜,看她腿里直晃,讓小宮女兒攙著往外走。她眼淚汪汪喊他,「七爺,您救我來了?」
他背著手,摺扇一下一下敲打在脊背上,「可不嘛,我陪著我那蒙古媳婦兒進宮見皇后,在順貞門上遇見沙桐了。老十二軍機處議事,不能立馬出來,我心裡著急,連媳婦兒都不要了,先過來救救場,免得你受苦啊。」
她噯了聲,「我這……七災八難的,虧得您了。」
說起這個七爺更難過了,「你就沒把我當自己人……」一肚子話想倒出來,瞧邊上有多餘的耳朵,搖著扇子把人都打發了,自己上來讓她搭著胳膊走,邊走邊絮叨:「原來你叫這名字……定宜挺好聽的,不過還是沒有小樹好聽。往後我照舊叫你樹兒吧,我那蒙古福晉叫滿什麼的,我嫌拗口,改叫她小滿了,帶個小字兒,能讓我想起你。」他腳下頓住了,哭喪著臉看她,「樹兒啊,我那福晉太厲害了,三句不合心意她就撈袖子開打,我都成三孫子了。還是你好,可你為什麼選弘策呢,他不過比我有出息那麼一點兒,你就選了他了,找了這麼個惡婆婆治你,何苦呢!你瞧這回要兩抬花轎一塊兒進門,你怎麼打算啊?心裡難受不?我這兒空著呢,借你靠靠吧!」沒等定宜回神,他一伸手把她摟進懷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