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作多情的主兒!定宜使勁掙,「要不老挨福晉揍呢,你就是該啊!趕緊撒開,再不撒開我也不客氣了。」
七爺說:「你不難過嗎?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體貼你。」
她恨得跺腳,「我不用你體貼,我有我們家十二爺!您還嫌我麻煩不夠多,非給我攪合兩下?」
七爺本想多堅持一會兒,結果看見夾道那頭有人走過來,一拳握在腹前,每一步都滿蓄風雷。他嚇得鬆開了手,往後退一大步說:「老十二,君子動口不動手。」
「你還知道君子呢?」弘策咬牙獰笑,「你君子,你摟著我的女人?」
「我認錯人了。」七爺簡直有點口不擇言,「我錯把她看成我蒙古媳婦兒了,一時疏忽,罪不至死。」
定宜看見七爺那樣就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她心頭有重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扽了扽弘策袖子說:「七爺是好心來救我,要不我這會兒已經被生吞了。」
弘策擰眉說:「我都知道了,弘贊想的好法子,他把沐連勝弄出來,無非是先下手為強。我要是草草了結了案,豈不正中他下懷?他怕上公堂,折不起這個面子。」言罷回身看老七一眼,「這會兒都妥了?」
七爺說是啊,「我出馬,什麼事兒辦不妥?烏師傅和街坊們都送走了,小樹那養爹也逮起來了,回頭你想煎想炸,看你的口味。只不過這些瑣事好辦,你那媽道高一丈,打算兩抬花轎一塊兒進門呢。嫡福晉都給你尋摸好了,你趕緊想轍吧!」
弘策變了臉色,問定宜,「這是真的?」
「樂壞了吧?齊人之福啊!」沒等定宜回話,七爺酸溜溜說,「你要真弄個嫡福晉,咱們可又在一條線上了,到時候別怪我挖你牆腳。」說完遭弘策一個大大的白眼。
兩抬花轎,這是尋什麼開心?他又急又氣,自己上火也就罷了,定宜呢,更是有苦說不出吧!他矮著身子看她臉色,一面說:「對不住,你跟我在一起,讓你受那麼多的委屈。我先前在宮裡忙機務,等太監傳話來已經晚了。還好有七哥,這回是該謝他。這麼著,沙桐把車趕到大宮門外了,你先回車上等我,我稍後就來。」
「你上哪兒去呀?」她愁眉苦臉拽住他,「要見你額涅去?多早晚回來?」
他勉強笑了笑,「很快,說幾句話就來。」
他鬆開她往中所後頭去了,七爺目送著喃喃,「戇勁兒上來了,八成找他媽掐架去了。」
弘策走得很快,風風火火進了恩輝慶余,陳敬上來恭迎,被他一把隔開了。
貴太妃正讓宮女伺候盥手呢,看見他急赤白臉的模樣心裡明白,並不挑破,也不搭理他,慢吞吞擦乾淨手,坐在杌子上讓宮女按摩穴位擦膏子。
他煞了煞火氣,還是掃袖行了個禮。貴太妃方嗯了聲,啟唇說:「坐吧!你來得正好,我這兒有幅畫像讓你瞧瞧。」示意陳敬把畫軸展開,上頭一個宮裝的美人,梳小兩把,穿一件水粉團花袍子,手裡盤弄著團扇,臉上笑意盈盈。她指了指,「這是翰林院大學士李亦周的女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做你的福晉不算辱沒了你。我先頭和定宜說過,她要進醇王府做側福晉可以,頭上得有人壓著,偌大的王府要個說得響嘴的主子,不能讓個來歷不明的丫頭掌管你醇親王府,這是成全你外頭行走的體面。」說著再端詳畫像,臉上略有了些笑意,「這姑娘我瞧不錯,父親是當朝一品,母親是老貢王家的四姑奶奶,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哪點不比你那側福晉強?年前宮裡指了婚,到二月里就可以辦喜事了。你放心,妻妾相處的道理,等回頭傳見這姑娘,我自然吩咐她。至於你那定宜,你同她說,叫她收斂些兒,要是下回再犯在我手裡,可不像今天這麼好說話了。」
弘策按捺了半晌,終於等貴太妃把話說完,這才拱手道:「額涅用不著傳人家,兒子認定了一個,睡榻上容不下第二人。什麼大家閨秀、金枝玉葉,兒子統統都不要。兒子只要定宜,我和她的感情經歷風風雨雨,早不是別人能橫插一腳的了。請額涅收回成命,即便您讓宮裡下了旨,兒子也不在乎抗旨不遵。到時候削爵下大獄,那是額涅願意看到的嗎?」
貴太妃驚訝不已,「你魔症了?什麼叫只要她一個?當初你這麼說,我只當你鬧著頑的,今天還是這兩句,她給你灌了迷湯不成?你聽好了,給她個側福晉已經是天大的恩惠,她最好別指著往上攀,要有非分之想,管叫她摔個粉身碎骨。李家的女兒你娶定了,父母之命是一重,帝王家的凜凜天威又是一重,你敢不遵,嫡福晉過不得門,你那側福晉就別想獨個兒受用。我著人把她送進尼姑庵剃度,橫豎你們宇文氏有過出家的先例,多她一個也不算多。」
到這會兒算是撕破臉了,弘策沒想到她半點情分也不講。以前或者氣盛,不在乎兒子的感受也是有的,可現如今年紀上去了,還是這樣我行我素。
「額涅不在乎傷兒子的心么?」他低垂著頭,語調難掩悲愴,「兒子自小不知道什麼是愛,您把我帶到這世上,您管過我么?別人養母生母兩頭跑,兩頭都受疼愛,我呢?上您宮裡請安,您有沒有正眼瞧過兒子?兒子被人排擠遭受不公的時候,您有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現在兒子大了,再也不用受誰的庇佑了,可是我心裡總有缺憾,我也渴望有個人真心待我。我找到了,誰知不順您的意,您要硬塞個局外人給我,叫兒子痛不欲生,這就是您的拳拳愛子之心?」
貴太妃受他質疑怒火橫生,憤然點頭道:「好得很,果真好兒子,我一心為了你,你不感念我就罷了,反倒怨起我來了。老輩里的事兒何嘗輪著你來說嘴?我為什麼會這樣,你去問你那好皇父!我半生凋零在深宮之中,我委屈我無奈,誰來可憐我?你皇父怎麼樣?慕容錦書不在,他對你千好萬好,慕容錦書對他露個笑臉兒,他立馬滾水燙腳似的到人家身邊去了,這就是你們宇文家男人的深情!我是沒有好好看顧你,那是你們祁人易子而養的好規矩造成的,你來怨我,我去怨誰?」
她有她的辛酸,弘策都知道,可是上輩里犯下的錯誤,為什麼還要延續下去?他愈發橫了心,寒聲道:「額涅自己受了那些苦,卻要兒子走皇父的老路。兒子不覺得自己愛一個人有什麼錯,現在遇見定宜,正是最好的時機。沒有第三個人摻合,我不愧對任何無辜的女人,我活得比皇父坦蕩。難道額涅從來沒有期盼皇父全心全意愛您么?既然您是過來人,為什麼不能成全兒子?帝王家的女人,個個都有滿腹的酸楚,自己坐困愁城,還要想法子把別人拖拽進來。今兒即便皇父在這裡,我也還是這句話,我能力有限,一生只對一個人負責。說我死腦筋也罷,沒出息也罷,我都認了。橫豎我從落地起就是個多餘的人,額涅看不慣,就全當從未生過我這不孝子吧!」
他痛痛快快說完了,把貴太妃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使勁一掙,養了二寸長的指甲斷在了宮女手心裡,那宮女嚇得渾身篩糠,跪在地上磕頭不止。她狠狠瞪她一眼,且沒空和她算賬,操起桌上茶盞沖弘策砸了過去,「為了一個女人,敢吊著嗓門兒和你娘說話!你這忤逆的東西,枉我懷胎十月生下了你,叫你今天這樣氣我!」
他沒閃躲,杯蓋砸在眉骨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血登時就湧出來了。太監宮女們見狀都懵了,陳敬哆嗦著上來給他止血,被他揚手推開了。他向上一揖道:「兒子沒有頂撞額涅的意思,今兒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請額涅見諒。旁的我就不多說了,沒的再惹額涅生氣。額涅消消火,兒子先回去了,過兩天再來給額涅賠罪。」
他震袖邁出了恩輝慶余,血不斷湧出來,溫熱的一片漫延到下頜,滴落在胸前的團龍上。怕嚇著定宜,抽汗巾把傷口捂住了,一路走一路灰心,腳上灌了鉛似的步履艱難。
她沒在車上,一直站在轅旁等他。見他這副狼狽樣兒倒沒大驚小怪,扶他上車,默默咬著唇替他處理傷口。
她不發一語他有些怕,低聲說:「小傷而已,不要緊的。」
她點點頭,「回去傳太醫看看,怕要留疤了。」氣哽住了喉嚨,順了好久才撫平,抬手摸摸他的臉,「疼么?再往下點兒就傷著眼睛了。」
他受這皮肉苦比她自己挨打還心痛,她想忍住不哭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前傾身子伏在他膝頭上,沒有出聲,然而抽泣顫慄,忍也忍不住。
弘策心裡不是滋味,拍拍她的背說:「男人大丈夫,這點傷不算什麼。別哭了,流幾滴血能叫太妃改變心意,值了。」
她仰起臉,紅著兩眼說:「早知道要叫你挨打,我情願你娶別人。」
他笑了笑,「你傻么?忍痛不過一時,娶了別人,煎熬的就是一世。我剛才和她說明了,請她打消那個念頭,以前不管我,我的婚事也不必過問。」
定宜猶豫道:「她一定很生氣,要是進了宮、進了暢春園,事情捅到上頭,咱們就真的……」
「完不了,逼得我走投無路,咱們就私奔吧。」這樣的話題他居然說得很輕鬆,拉她起身,扶她在身側坐定,含笑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天涯海角去?咱們做一對男耕女織的普通夫妻。」
許多無望的愛情都會想到這步,倒不是真要去做,他有這份心她也足意兒了。靠在他肩頭嘆息:「好是好,就是太委屈你了。我是什麼人吶,原本就跟雜草一樣,帶累你一個金尊玉貴的王爺,叫你跟著受苦?不過真到了那份上,你別怕,我掙錢養活你。」
他遲遲哦了聲,「我除了做王爺,旁的好像什麼都不會。萬一沒了飯轍,你帶我上街邊擺攤兒算命吧!」
兩個人苦中作樂,腦袋靠著腦袋直發笑,笑過了還得接著憂心,定宜耷拉著眉毛問:「你額涅最後怎麼說?打也不能白挨啊,一看出血了,必定自責半天。然後說算啦,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去吧,是不是這樣?」
他寥寥勾了下嘴角,「沒有那麼順遂,不過總不至於再揪著不放了。我現在想想,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重,恐怕傷了她的心。可是不那麼辦,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圍城裡,永遠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
一切因她而起,定宜也挺難過,垂首說:「那等過兩天她消了氣,我再去給她賠罪磕頭。實在恨不過,我挨兩下也成,橫豎我皮實,打得起。」
他背靠著圍子搖頭,「我和她的芥蒂,根源不在你身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不為婚事,也會有其他的不和,大概母子緣淺吧!」
在他心裡,親情一向很重要。父母兄弟,每一個他都顧念,雖然很多時候別人不一定顧念他。他從來沒想過把事做絕,也是逼到份兒上了,明知道他把定宜看得很重,任由個山野村夫來指證她,不光臉面,連規矩體統都不顧了。貴太妃失愛太久,已經忘了人間的真情,定宜這些年不容易,他再不護著她,這世上還有誰能保得住她?
他把她的手合進掌心搓了搓,「這事兒咱們暫且不放在心上,回頭我往你那兒加派戈什哈,不管誰傳你,讓人先來回我,不許貿貿然跟著去。我算算時候,汝儉這兩天應該快進京了。等他到了,咱們一家子踏踏實實過個年,至於旁的,等過完節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