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闆娘用的「追」說明李芳好剛走,同時意味著媽媽短時間內不會回家查崗——以李芳好的性格,買手機這麼貴重的東西,一定會貨比三家,在電腦城逛足兩小時。
喬青羽的思緒隨著公交車的走走停停而不斷搖晃。在書報亭前浪費的幾分鐘並非完全無意義,至少,她隱約知道了父母不辭勞苦舉家遷往寰州的原因——所謂大隱隱於市,在朝陽新村,他們和眾多擠在那的外地人一樣,只是終日忙碌又無名無姓的普通人。
多奇妙啊,父母躲避流言的方法竟然是落定於流言誕生之地,就像衝進平靜的風眼以避開颱風一樣,睿智又悲壯。
望著車窗外,喬青羽想,寰州一定是座洶湧的城市。喬白羽的曾經只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小浪潮,他們一家的到來就像飄落在海面上的樹葉一樣無聲無息。真好,她喜歡大城市吞噬一切的魄力。
公交車停在清湖北路,喬青羽下了車。烈日嚇退了不少遊客,她獨自一人,沒戴帽子沒有傘,也不特意尋求樹蔭,兩手空空在湖邊緩步行走的樣子引得好幾個人經過她了還回頭。頂著大日頭走了大半個小時後,喬青羽來到南岸的一座涼亭,見涼亭後有個開著空調的小店,便走了進去。
櫃檯後的老闆向她打了個招呼,笑著說她臉上紅撲撲的,用的是寰州話,想必把她當成了住在附近下樓買水的學生。
喬青羽從冰櫃中拿出一瓶礦泉水,轉身遞給老闆五元錢,內斂地笑了笑。
「冰冰臉,冰冰臉,」老闆指了指她手裡的水瓶,把手掌放在臉上示意,「漂亮臉蛋自己不心疼的?」
臉上確實火辣辣的,還有點疼。喬青羽先打開蓋子猛喝一氣,而後學著老闆的樣子,把剩下的半瓶冰水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接過老闆給的零錢時,身後的自動門叮咚一聲開了,幾個笑鬧著的年輕男女涌了進來。
「喬青羽?」
扭頭,喬青羽驚愕地看見一張遙遠又熟悉的純良笑臉。
「何愷學長?」
「真沒想到,」何愷的眼睛放光,「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看清湖。」喬青羽微笑著低語。與何愷同行的另幾個人紛紛把視線落在喬青羽身上,使得她有點不好意思。
「你一個人?」何愷又問。
喬青羽點頭。
「聽說你轉去寰二中了?」
「嗯。」
表現得如此冷淡,喬青羽並不是刻意為之。相反,她激動又緊張。在順雲一中,何愷成績出色,且眉清目秀的,喬青羽和眾多女生一樣,對他懷有天真的崇拜和朦朧的愛意。她比何愷低一屆,從未與他講過話,而何愷,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好突然啊。」
何愷聲音里的不無惋惜引得他身邊的那幾個年輕男女嗷嗷亂叫。喬青羽感覺自己的臉更紅了。何愷無奈地示意他們別鬧,轉頭問喬青羽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喬青羽局促不已:「不用了,我得回家。」
「你家在哪裡?」何愷身後一個好事者問。
「朝陽新村。」
「順路啊!」好事者激動地搭上何愷的肩,朝他使眼色:「我們去運河美食街,就在朝陽新村對面,送你唄。」
「一起走吧。」何愷故作鎮定地看著喬青羽。
喬青羽沒有推辭。厚著臉皮上了他們的商務車,和何愷一起被留在最後一排,有一句沒一句地,笨拙地與何愷聊了一路。為了防止馮老闆娘瞅見自己下車,喬青羽特意讓車子停在弓橋邊,打算從運河邊的後門溜進小區。
沒想到何愷跟著她下了車。
「我也喜歡在水邊走路,」何愷故作輕鬆,「順便送你到樓下吧。」
兩人沿著運河邊的細窄人行道慢悠悠地走,喬青羽思緒亂飛,根本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何愷的柔聲細語上。時間已過四點半,李芳好隨時可能出現在朝陽新村,帶著新買的手機。喬青羽可不想讓李芳好撞見自己與何愷在樓下惜別的情景。必須得讓何愷離開了,片刻耽誤不得。
「……但我發現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何愷一直在說話,「你夏天從不打傘,一點都不畏懼太陽。」
「畏懼太陽」這四個字使得喬青羽朝何愷轉過了腦袋。
「你不怕晒黑嗎?」何愷問,又連忙補充,「我不是說你黑啊你別誤會……你皮膚很白,我想問的應該是你怎麼曬不黑……這個問題好傻呵呵,其實我就是想說你這樣的女孩很特別,不像有些女孩有點姿色就很在意自己的外表,你跟她們不一樣……」
喬青羽注意到不遠處的河邊有一棵粗壯的樟樹,枝繁葉茂,氣勢恢宏。樹下那片厚實的樹蔭,可以當作與何愷道別的好去處。
「像你這樣的女孩……」
「我也怕曬的,」喬青羽略顯粗魯地打斷何愷——她馬上後悔自己的慌不得體了,「我只是出門少,總忘記帶傘。」
「我覺得你好酷。」
喬青羽有點暈眩,不知道是因為撲面而來的絢爛日光,還是因為何愷的笑。她悄悄吸了口氣,加快步伐,把何愷帶到樟樹下的陰涼處。她本想找個借口趕緊與何愷告別的,可何愷卻對著立在護欄里的一塊告示牌細細打量,似乎刻意要把時間延長。
「嚴禁踏入,」何愷念出聲,「後果恐怖。」
喬青羽不在意地瞄了眼那塊警告,視線卻被那幾個字牢牢釘住了:非凡的、無與倫比的柳體。
真正的好字是有生命有靈魂的。眼前這幾個字,和自己掛在牆上的,喬白羽十二歲時寫下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一樣,充滿了獨特的清新活力。
喬白羽的一撇一捺翩翩輕快似燦爛少女,眼前的一折一勾遒勁爽落是明朗少年,更洒脫。
對比起來,自己暑假用掉的那一沓宣紙,就像畫滿了肢體不協調的愚笨木偶。
輕嘆一聲,喬青羽湊近兩步,看清這警告是用毛筆寫在白紙上的,被貼在原本官方的告示牌上,遮住了那些刻在牌子上的字。看得出官方的牌子不含糊,喬青羽因此推測這棵老樹是受到保護的名木。
「能有多恐怖?」何愷也看出這是一個人的惡作劇,不以為意地輕笑著,「我倒想看看。」
說著,他抬起腳,乾脆地踏入了圈著樹榦的低矮護欄。
此淘氣之舉有效地打破了何愷在喬青羽那裡遙遠又刻板的印象。她的視線追隨著何愷,見他用手摸著粗糲的樹榦,默不吭聲繞了一周,而後跳出護欄,背對著喬青羽,在河沿半蹲下來,微偏著頭看向河面。
一艘載滿沙子的木頭貨船在何愷的剪影前悄無聲息地滑行,喬青羽心裡泛起漣漪。
缺憾即美。輕輕離去,不告而別,會使今天的小冒險回味無窮,而且——喬青羽用力說服自己抬起腳——在家迎接李芳好,總比讓一片好心興沖沖回家的媽媽撲一空要厚道。
打定主意,喬青羽直勾勾望著何愷的背影,使勁在腦子裡刻下這完美的畫面。古樟蔥鬱,灰綠色的水波絲絨般柔潤,河邊的少年一動不動,懷著比夏日還要燥熱的心事。
突然何愷的腦袋轉了過來,喬青羽急忙移開目光,看向樹下的警告牌。
「水裡有魚,」何愷笑道,「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喬青羽把視線從「嚴禁踏入,後果恐怖」的牌子上移開,見何愷站起身,重新踏進護欄,繞到牌子的一側,歪頭打量著。
「這字和你寫的很像,」何愷笑言,「就是你們班掛在後牆上的校訓,都說是你寫的……」
確實是她寫的,喬青羽點頭。就像被何愷叫出名字一樣,何愷知道她寫的校訓,也讓她有些驚異。不過,因為她只是盯著牌子,所以看起來有點平淡。
「你寫得更好看。」何愷加了一句。
喬青羽抬眼了,篤定地搖了搖頭:「不是,我寫得最差。」
何愷有些困惑地笑了笑,沒追問,喬青羽也不再吭聲,放任自己的視線停留在警告牌上。
看得出寫出這幅字的人和喬白羽一樣,都有一雙受老天眷顧的手,下筆輕鬆從容,喬白羽清麗俏皮,這個人則是肆意張揚。驕傲的人,喬青羽判定。
男生。她再次判定。
看久了,「恐怖」兩個字變得面目猙獰。喬青羽疑惑:能寫出這樣的字,說明這個人並非是心智未成熟的小孩,不是小孩卻還做恐嚇路人這種幼稚的事?
「來看魚嗎?」何愷問。
喬青羽想起自己是打算不告而別的。她望著何愷,張開嘴卻把嘴邊的「不」給吞了回去。何愷邀請了兩次,她不忍拒絕。心裡的時鐘滴答滴答,愈發焦灼。
「以後你就不回順雲一中了吧?」何愷笑得有些靦腆,「我本來以為再也看不見你了,今天真的太意外了……對了,你在寰二中是幾班啊?我給你寫信可以嗎?」
喬青羽輕咬下唇,遲疑開口:「我在高二5班。」
一時間兩人無話。突然何愷想起了什麼,褲子口袋裡猛掏一陣無果,抬頭問喬青羽有沒有帶筆。
喬青羽搖頭。
何愷環顧四下,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在寫著「嚴禁踏入,後果恐怖」的紙上用力划了兩個,看見淡淡印子,便高興地朝喬青羽眨了眨眼。
然後,他用石頭在那幾個字下方划出一串數字,並仔細撕下紙的右下角,遞給喬青羽。
「我的手機號碼。」
不知為何喬青羽很想逃。但她還是伸出了手。
她沒能拿到何愷的手機號碼。
一雙大腳從天而降,「啪」地將何愷手裡的紙踩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