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離別的心情看周圍的人,他們說的做的一切,突然和自己有了距離。這場婚禮,喬青羽本就比較邊緣,現在則更覺得自己是個旁觀者的旁觀者,抽離的靈魂完全感受不到鋪天蓋地的喜悅之氣。
「快點吃。」
碗里突然多了一塊排骨。抬起頭,喬青羽和李芳好四目相對。
「拿起精神來,」李芳好不滿地撇過腦袋,「也沒讓你幹啥,樂呵些!」
與平時的隨意不同,今天李芳好特意綰了個髮髻。從側面看,她流暢圓潤的下顎線與喬白羽如出一轍,鬢角有兩根若隱若現的白髮。
媽媽是個美人,喬青羽想。
「見事行事,機靈些,」李芳好邊幫她盛湯邊低語,「大姑娘了,懂事點!」
平常不過的埋怨及囑咐,落進喬青羽耳里,就像是臨別贈言。她沉默著點點頭,收回驟然傷感的視線,對渾然不知的李芳好生出強烈的同情。
奇怪,她最早想逃離的人是媽媽,最放心不下的,竟也是媽媽。
飯後李芳好幫她整理了一下編好的頭髮,取下有點歪斜的珍珠發卡,擺正位置,重新扣進喬青羽右耳上方細密整齊的黑髮中。
「你爸以前來我家送彩禮,一堆用不著的東西,就這發卡最像樣,」李芳好邊仔細檢查喬青羽的頭髮邊絮叨——同樣的話,清晨她已說了一遍,「說是很貴,以前你爸退伍後去上海的百貨商店買的,媽媽結婚那天戴過,怕珍珠掉了,一直不捨得拿出來用,今天你跟著新娘子,可得像個樣子。」
「曉得了,」喬青羽鼻頭髮酸,輕聲但無比敬重地喊了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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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喬青羽看來,大喜日子通常冗長又瑣碎,塞滿各種華而不實的儀式,而喬勁睿的婚禮尤其。午飯後出於拍攝需求,一伙人來到村口破敗的祠堂,反反覆復打開三腳架,撐起反光板,就為了幾張能讓小雲心滿意足的婚紗照。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時而幫著打燈,時而舉高婚紗拖尾的喬青羽哈欠連天,疲憊不堪。
堅持住啊,她告訴自己,還沒開始迎賓呢。
幾分鐘後,她被前來看熱鬧的玲玲解救了。把新娘手捧花交到玲玲手裡,喬青羽謊稱肚子不太舒服,快步離開了祠堂。
踏過離祠堂不遠的低矮石橋,幾步就走到了老房子的院落。老房子黑洞洞的窗口仍在,斜對面同樣是二樓,銹跡斑斑的比手指粗的鐵網,牢牢封住了另一扇窗。
喬青羽在兩窗之間駐足良久,而後,摘下了佩戴在外套上的胸花。
是兩朵小巧的白色玫瑰,一大早喬青羽以自己是「半個伴娘」之名,在徵得喬勁睿的同意後,向婚慶公司的人索要的。小雲好像尤喜愛白色玫瑰,黑色婚車布置地像一片精心打理的白玫瑰花園。小心翼翼地,喬青羽將花束拆開了,擰斷鐵絲,連同滿天星和情人草重新包紮了一番。
在喬白羽的空心窗戶下,她放下一朵白玫瑰;在秦姨的鐵網窗戶下,她放下另一朵。
你們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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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砰砰砰」的聲音,花筒里的金色彩帶噴向天空,金絲雨下圍觀人群掌聲雷動。喬青羽跟在手提婚紗尾擺的伴娘身後,沿著灑滿金絲帶的紅地毯來到了院門前精心布置的花牆下。新娘新郎站定後,她自覺地把用來裝紅包的酒紅色皮包還給伴娘,自己則站在伴娘身後,不斷從牆角的紙箱里拿出喜糖,遞給伴娘。
喬勁睿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喬青羽一言不發地微笑著,密切關注著忙碌的伴娘。她一會兒伸過來要糖,一會兒幫新娘拿手捧花,也時不時與來賓合影,合影時會把酒紅色皮包靠在身後的花牆腳,用眼神示意喬青羽幫忙看一下。
來賓不斷,很快,紙箱里的喜糖就見底了。有男生把空盒收走,馬不停蹄抬出兩箱新的,並排放在了牆邊。
迅速判斷後喬青羽打開了紙箱外殼更直挺的那個盒子——沒有紙條的喜糖。
可另一個有紙條的喜糖盒也馬上被劉艷芬打開了——她笑容滿面,過來拿額外的喜糖分給一個來賓的小孩。
喬青羽注意到其中一個小孩立馬就把喜糖盒解開了,手在盒子里扒拉幾下,見都是巧克力後不滿地吐了吐舌頭,隨手把敞開的喜糖盒交給了他的父親。那個父親忙著和喬海生聊天,不管不問地把喜糖盒塞進了背包。
高懸的心臟卻沒有因此而放鬆。見劉艷芬又來拿喜糖了,喬青羽趕緊把手裡「清白」的喜糖遞了過去。劉艷芬離去後,喬青羽一邊發喜糖,一邊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
她發現自己缺乏預想中的無畏。不,她沒有勇氣面對人們發現紙條的現場,目睹他們臉上的表情從困惑到嚴肅再到驚異,很可能夾雜著不小的興奮,並不會給她帶來痛快的感覺。她得提前離開。
又要合影了。伴娘照舊把酒紅色包放在花牆一角,示意喬青羽幫忙照管。堂前的鐘敲了四下,劉艷芬走進院內了,鄉間中巴出現在拐角,半分鐘後將停在距離花牆不到二十米的前方。
這是最好的時刻。喬青羽假裝系鞋帶,面朝蹲下身子,用寬大的羽絨服將酒紅色包整個擋在裡面,而後迅速從包中抽出一小疊紅包,塞進羽絨服內側的口袋。
起身,沒人發現她的異樣。鄉間中巴在身後徐徐而過,邊上新郎新娘領著一撥人仍在樂此不疲喊著「茄子」。就在鄉間中巴停下時,人群一鬨而散,伴娘回頭,重新拎起了酒紅色皮包。
又來人了,看著像是喬勁睿的中學同學。這次,喬青羽拿出幾盒身帶重任的喜糖,略微鄭重地遞給了伴娘,緊接著以去洗手間為由,離開了花牆。
她是從新房的後門離開的,踩著石板路繞過封閉的另一側院牆,將羽絨服的帽子蓋住腦袋,疾步來到了中巴停車的階梯前。司機正在關門。喬青羽一手用袖子遮住口鼻,一手敲了敲,門再次開了。
急沖衝上車後,她徑直走向了最後的空位。
隔著玻璃,她依稀聽到身後不遠處爆發的歡笑。檢查了下羽絨服內側的口袋,身份證,錢包,手機,摘錄本,紅包,齊了。回頭,本就斑斑點點的窗戶外,那座彩燈高照的新樓及喬勁睿一伙人中巴的灰色尾氣里模糊不清,逐漸遠去,轉眼就消失了。
心情忐忑到了極點。喬青羽掏出手機,顫抖著按了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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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計劃提前了一小時,但一切順利。四點離開南喬村,四點半離開橋頭鎮,五點五十離開順雲市。七點半,喬青羽到達了隔壁省的童陽市——與寰州相反方向,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不是她的目的地。
童陽雖是個比順雲更微不足道的地方,但這裡有火車站。一趟從廣州開往上海的列車會在夜晚九點經過這裡,停留兩分鐘。喬青羽買了票,在簡樸的火車站等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坐上這列晚點半小時的,裹著綠皮的龐然大物。
九十三分鐘後,她將在寰州下車,做另一個短暫的停駐。
火車有節奏的哐哧哐哧晃得她數次閉上了眼睛。過去兩夜的睡眠加起來可能都不夠六小時,她已疲睏至極。可她怕自己坐過站,又不敢打開手機設置鬧鐘,只好強撐著。最終目的地是上海,去寰州對她而言是危險之舉,沒錯。但是,那個地方,她無論如何都得去一下。
為了保持清醒,她向列車員借了支筆,開始在摘錄本後面詳細寫下自己的計劃。八個紅包已經拆開數過,共4208元,作為她在上海第一個月的租房費和生活費,已經足夠。她會儘快找一份工作,不管是餐廳服務員,服裝店售貨員,抑或是理髮店的學徒工,都可以。關鍵是要有收入。適應後,她必須省吃儉用,邊工作邊自學,考中專,學一門專業的技能。再之後……那得好幾年之後了吧,也許,那時候父母已經原諒自己現在闖下的禍了。
前路顛簸且茫茫。喬青羽合上摘錄本,腦海中浮現喬白羽曾經得獎的那副字: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她能輕而易舉地勾勒出每個字的一筆一划,就像儲存在大腦中的高清照片一樣。爸媽真的把那副字扔了嗎?多可惜啊。
Anyway,喬青羽挺胸吐出一口氣,不用怕。喬歡姐初中畢業就去寰州打工,自己再過一年就成年了,有什麼好畏懼的?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敢把腦中的想法寫在本子上,是因為以後再也不用擔心被李芳好看到了。霎時她高興起來,快樂地想要尖叫。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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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寰州時已臨近半夜十二點,到達大廳的店鋪基本都關了,冷風從遙遠的幾個出口灌進來,把喬青羽凍得直打哆嗦。她餓極了,困得夠嗆,出站後望見馬路對面有一家經營夜宵的小吃店,便趕緊走了進去。
熱騰騰的麵條上桌後,沒吃兩口,她就意識到不對勁。
另一張桌子上兩個抽著煙的混混一直朝她這邊看。
見喬青羽注意到了,其中一個人走了過來,嬉笑著:「妹妹,離家出走哇?」
沒等他說第二句喬青羽就站起身逃到了店外。
對面燈紅酒綠的KTV像只不懷好意的怪獸,對面的小旅館外站著幾個高頭大馬的混混,馬路上突然殺過一輛低聲嘶吼的跑車。深夜的城市彷彿換了張面孔,遊盪在外的豺狼虎豹讓喬青羽警惕而不安。
相比而言,火車站裡有保安,反而更安全一些。
到達處的椅子不多,基本都被佔領了,不少人躺在上面睡覺。喬青羽走了一圈,實在找不到座位,只好靠著一根粗壯的圓柱,坐在了地面上。
因為太累,她幾乎都能忽略地板的冰涼了。將手機掏出來,她猶豫了很久,又放回羽絨服內袋裡。
抱著雙膝,她將頭深深埋了下去,縮成一個球。
「再堅持半天,」她強打精神鼓勵自己,「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個旅館,好好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好好吃……」
腦海中香噴噴的米飯尚未成形,她的意識就被睡眠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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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保安喊醒時喬青羽頭疼欲裂,又沉,脖子彷彿頂著一塊大石頭,什麼都反應不過來。
一個遙遠的聲音不間斷地告訴她這裡不能睡覺。掙扎許久,她坐起身,胸前冰冷。低頭一看,羽絨服的拉鏈竟大敞著。
喬青羽倒吸一口冷氣,雙手趕緊摸了摸內袋。
「不能在這裡睡覺!」保安凶神惡煞。
錢包、紅包和手機都不翼而飛。
「你是女孩子我不拽你,你自己起來!」
喬青羽癱坐著:「我的錢都被偷了……」
保安沒好氣:「那邊有警亭,等他們上班了,你自己去反映!」轉個身,叨叨著:「這就是教訓……」
喬青羽撐著圓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還沒站穩,一陣噁心感襲擊了她,令她頭暈目眩。
不應該在寰州駐留的,她心裡絕望地吶喊著,扶著滾燙的額頭,任由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