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歡在喬青羽開學的同一天重返店裡,李芳好又開始不辭辛勞地,每天用電瓶車接送喬青羽。她早就沒收了喬青羽的身份證、公交卡,在開學當天則跟隨喬青羽走進學校,排在長長的學生隊伍中間,為喬青羽充了第一個月的午飯錢。
「你以後身上不要帶錢了,反正你也用不到,」沖完值後,在周遭壓抑著興奮的竊竊私語中,李芳好挽起喬青羽的手臂,用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道,「飯錢我每個月都來給你充。你就安心讀書,其它什麼都不要操心。」
從飯堂出來,她領著喬青羽去了校長辦公室。教導主任、年級組長、班主任都在,陣仗大得令喬青羽驚異又忐忑。
好在開學當日事情多,這場談話並沒有持續多久。
大部分時間是李芳好在說。她輕描淡寫地講述了這個冬天家裡發生的一切,美化了家裡的每一個人,並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著喬青羽,苦訴自己對她的付出。
校長用寬厚的聲音安慰了李芳好,並在她面前承諾,學校會一如既往關愛每一個學生,保證喬青羽的學習環境;教導主任稱讚了喬青羽的個性;年級組長只是用瞭然一切的目光看著她,什麼都沒說;班主任孫應龍則表示會多跟喬青羽交流,關愛她的心理健康,幫助她融入班集體。
談話令李芳好非常滿意,以至於在走向校門的路上,她把剛才的談話內容一遍遍總結,不厭其煩地傾倒進喬青羽耳里。
「老師說得對,父母是你最堅實的後盾,你有心事千萬別藏著,一定要告訴媽媽。」
「嗯。」
「世界上除了媽媽,還有誰會真正對你好?」
「嗯。」
「媽媽不求什麼,家裡也不求你什麼,你好好讀書,長大了自己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有陌生的男生朝她們吹口哨,李芳好突然沉默了,腳底生風。喬青羽緊跟著她來到電瓶車處,上車前,李芳好從上至下、前前後後打量她,憂心忡忡,一副要哭的樣子。
「晚上帶你去剪頭髮,」她突然決絕地說,「頭髮長容易分心。」
李芳好騎著電瓶車走了,帶起一陣風,一縷輕柔的碎發似春風撩撥著喬青羽的下巴,她不舍地抓住了它們。回教學樓必經的集會廣場上有不少學生,喬青羽想像著自己經過時會攪起的興奮、審判及唾棄。於是她鬆開馬尾,將及胸的長髮用手指梳理整齊,而後奔跑起來,風一般穿過了那些被驚起的複雜眼光。
喬青羽知道她的頭髮黑亮柔順如水一般。強迫所有人記住她長發披肩的樣子,給她帶來了回擊的快樂。反正她什麼都被剝奪了,乾脆活得肆意暢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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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返校考,當喬青羽頂著比許多男生還短的頭髮出現時,原本喧鬧的教室就像被按了靜音一般,瞬間鴉雀無聲。她的座位仍在教室的正中間,走過去的那幾秒,漫長如一個世紀。餘光里,明盛是後排唯一低著頭的人。我看起來一定很醜,喬青羽絕望地想。他是刻意迴避,還是毫不在意?
背對著明盛坐下後,她理智反彈,狠狠批判了自己。她警告自己說,不在意任何人的意思就是,任何人。就像在家裡那樣,沉浸於書本和習題,把一切通通忘卻,並不是難事。
可這是在學校啊,那麼多雙眼睛,那麼多張嘴巴。
被囚禁那七天給喬青羽帶來了一個顯著的成果,就是返校考的成績意外地好。她是班裡第十三名,竟然排在明盛前面。由於她十三,明盛十四,葉子鱗就開始拿這兩個數字打趣。
「1314,一生一世啊,故意的吧,」他從遠處沖著喬青羽的耳朵大吼,「煞星!能不能放過我們阿盛啊?!」
所幸響應他的人並不多,除了少數幾個女生捂嘴偷笑,後方那些男生像是集體失了聰。葉子鱗彷彿立馬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移到明盛身後,語氣討好如哈巴狗:「阿盛,開開玩笑,開玩笑……」
明盛拿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有興趣就自己追。」
「我追她?」葉子鱗拍著桌子哈哈大笑,「盛哥你整我吧?哈哈,我追她還不如追一隻青蛙!」
他被自己拙劣的押韻逗得誇張大笑,卻換來了教室里更可怕的安靜。明盛對葉子鱗的不悅寫在臉上,使得其他人都自覺收起了附和葉子鱗的慣性。
「哥們兒,對面新開了一家店,中午我請客,聽者有份!」
明盛不吭聲,別人即便想去也只能憋著。沒有人願和明盛過不去,在他刻意撇開葉子鱗已經這麼明顯的情況下。
「今天不行……那周五晚上吧,周五晚上大家都方便些!盛哥你說呢?」葉子鱗苦哈哈笑著,過於卑微的語調連喬青羽都可憐他了。
「別妨礙我看書。」明盛冷冰冰地擊倒了他。
有人說因為明盛考得差所以沒心情搭理葉子鱗,但這種論斷根本站不住腳。更多人相信明盛是因為去年被喬青羽割傷手的事,決定和始作俑者葉子鱗劃清界限。難道不是嗎?他那麼討厭喬青羽,可葉子鱗卻一再去撩撥這個心機深重的賤貨。惹不起還躲不起?明盛做得對。
喬青羽的直覺告訴她,明盛對葉子鱗突如其來的厭惡,確實是因為她。但不是因為手被割傷而無法參與籃球賽的事。是因為他使黑哥加劇了自己原本就苦難的生活,是因為他對自己那種猥瑣的下流的興趣。明盛很可能早就不爽葉子鱗了,只是現在才突然爆發。
這推測讓她膨脹。心思漂浮起來懸在半空,攤在眼前的文言段落,默讀了十幾遍才勉強能夠背誦。早讀下課的鈴聲響起,喬青羽有些氣急敗壞地合上課本,轉而拿出一張草稿紙,握緊筆桿開始練字——第一個字她寫了「白」,第二個是「殤」,接下來,她的右手像有自我意識似的,不經思考就寫下了「南喬村」。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腦海中呈現的,是塞進喜糖盒的,明盛的手寫紙條。
喬青羽扔下筆,精疲力盡又迷茫無助,對自己失望透頂。
關瀾從外面走進來喊了她一聲,讓她去孫應龍辦公室。喬青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逃出了充斥著明盛氣息的教室。推開半掩著的辦公室門,她正要開口喊「報告」,心臟卻驟停了——明盛也在。
「進來。」孫應龍沖她點頭。
待喬青羽走進去並與明盛並排站立後,孫應龍問她,她離家出走後是不是去了明盛的爺爺家。想起李芳好的警告和叮嚀,喬青羽鼓足一切勇氣,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沒有,」孫應龍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像是專門說給明盛聽的,「世界上似是而非的事情多了,』隱藏』本身是沒什麼對錯的,要看為了什麼。很多時候,』揭露』比』隱瞞』給人帶來的傷害更大。」
他頓了頓,目光從明盛臉上移到喬青羽臉上,更加語重心長了:「你們現在還小,不懂人情世故,長大就會明白了。」
喬青羽其實什麼都沒聽進去。她竟然當著明盛的面,斷然否認了他對自己的幫助,當著他的面遺忘了一切。用過即棄,她果然如葉子鱗所說的心機深重。為了保全自己那丁點可憐的名聲,她用自私和懦弱踐踏著他的尊嚴和真心。現在,毋庸置疑,他會徹徹底底地看清她,厭惡她,憎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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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放學時,孫應龍又找了喬青羽第二次,好心地向她推薦了校心理老師樂凡。他給了她一個座機號碼,一個手機號碼,說有任何難以企口但又想找人傾訴的心事,都能給樂凡打電話。
喬青羽承諾說自己一定會找樂凡老師聊天排解情緒。可一走出校門,她就把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丟進了垃圾桶——她討厭孫應龍把自己看得那麼脆弱。肯定是李芳好強迫自己剪的那突兀的短髮,令她看起來有點瘋癲。她恨李芳好,恨她不僅控制自己,還控制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我很好,喬青羽不斷告訴自己,我能排解任何心事。
因為天氣原因,開學第一周的升旗儀式沒有如期進行。細雨綿綿的周一,喬青羽去找了王沐沐,告訴她自己想退出國旗班了。王沐沐並沒把視線焦點放在她的短髮上,彷彿根本沒注意到她的變化似的,這讓她很受安慰,也對王沐沐陡增親近之感。
「可以啊,」聽喬青羽說完,王沐沐爽快地點頭,「雖然我早就不管國旗班的事了……但他們都是我選的,我可以再給國旗班選一個。」
新的升旗手就是蘇恬。據說她並不情願站喬青羽曾經站過的地方,無奈國旗班的其他女生非她不要。據說她同意進國旗班後,馬上就把國旗班過時的制服手套鞋子全換了,用的是她自己家的錢。據說她嫌棄只有一套長袖制服太少,特意增加了夏季的短袖短裙制服。連國旗都換成了新的。
真好,喬青羽心想。不知為何她挺喜歡蘇恬這樣做,喜歡她那種不加掩飾的,想方設法把自己抹去的那股勁。
王沐沐卻顯得很不好意思。私下裡,她找到喬青羽,解釋說國旗班的東西很舊確實該換了,又說她畢竟不算國旗班的人了,沒法阻止蘇恬這麼浪費之類。當時剛放學,喬青羽怕李芳好在校門口等急了,就沒和王沐沐說太多。第二天,王沐沐又找來了。
「我要去一個地方,一個人不太敢,你陪我,好嗎?」
這次,她是趕在最後一堂自習課打鈴前來的。喬青羽怕趕不回來上自習,又無法拒絕王沐沐的鄭重,便跟隨她走出了教學樓。上課鈴聲在踏入行政樓時響起,喬青羽停下腳步,和王沐沐面面相覷。
「沒關係的,自習課遲到幾分鐘,你們孫老師不會怪你的。」她臉上帶著抱歉不安的微笑。
喬青羽於是和她並排繼續向上走,來到三樓,在走廊的盡頭,王沐沐面對一扇紅棕色木門停了下來。
木門上有五個醒目的大字,心理諮詢室。
喬青羽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被出賣了——很可能,就是孫應龍委託王沐沐帶自己來見心理老師的。震驚和憤怒寫在她的臉上,被王沐沐刻意迴避了過去。
喬青羽想掉頭就走,雙腳卻遲緩滯重,就在這時王沐沐敲響了紅棕色木門。
樂凡老師打開了門,王沐沐回頭做了個「一起來」的手勢,喬青羽便鬼使神差般跟著走了進去。
與王沐沐並排坐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上,喬青羽感覺她的肢體比自己還要僵硬。樂凡是個慈眉善目臉龐圓潤的中年女性,給她們各倒了兩杯水後,自己在側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了。
「我時常會遇到結伴而來的女同學,」她笑著開口,滿眼疼惜的目光在兩個女孩之間來回遊移,「你們兩個我都認識,王沐沐,喬青羽。我有點詫異的是,你們竟然是這麼好的朋友。」
「我這裡寬敞乾淨明亮吧,」樂凡笑著,「多大的心事都容得下,多大的心事在這裡說出來,放在太陽下晒晒,就變輕了。」
突然王沐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對不起,老師,我……我還沒準備好。」
樂凡「噢」了一聲,「沒關係」三個字尚未說完,王沐沐就捂臉跑了出去。很快,喬青羽從驚愕中恢復過來,對樂凡說了句對不起,飛快追了出去。
王沐沐跑進行政樓後側的小花園,消失在一個蘑菇亭後。被喬青羽找到時她雙眼通紅,胡亂擦拭的眼角還掛著淚珠。
「你肯定覺得我騙你來心理室,對不對?」王沐沐語氣幽幽的,「我不知道孫老師為什麼會找到我,但他確實找了我,問我可不可以勸你和樂凡老師聊聊。但是,」她抽了抽鼻子,抬頭看了喬青羽一眼,「我向你保證,今天我沒騙你!真的是我自己要找樂凡老師,又不敢,希望你陪著我。」
「嗯。」喬青羽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王沐沐擼起自己的衣袖,棉外套、校服、毛衣,直到推開最後一層棉毛衫袖口,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
喬青羽先是不明就裡地看著,而隨著王沐沐翻轉手臂,她倒吸了口氣——在手臂的另一側,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一道道鮮紅的血印,觸目驚心。
「我的心事太多了,」王沐沐咬著唇,「全都是見不得太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