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招娣沒能熬到八月,在七月的最後一天過世了。在所有大人的電話轟炸下,遠在廣州的喬勁睿始終說太忙回不來,令喬禮隆暴跳如雷,在葬禮之後突然坐下就站不起來了。大家慌成一團,送到順雲中心醫院,醫生卻查不出毛病,只說少操勞,少刺激,要靜養。
「我一個人又要做活又要做家務,忙不過來的,」劉艷芬對喬陸生李芳好直言,「一直都是我們照顧老人,你們也該出點力了。誰把家裡搞成這樣?你們用良心想一想。」
喬陸生二話沒說就應承下來。劉艷芬轉身離去後,喬青羽聽到李芳好不滿地抱怨:「他們是出了力,那我們每個月出那麼多錢,不算數?」
「一個家以和為貴,」喬陸生一副不容商量的語氣,「不可能每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
「那你說我們怎麼出力?青青高三,過兩天就要去學校補課了,店裡再不開張,家裡喝西北風啊?」
「店裡有我和喬歡,兩個人也夠,」喬陸生邊說邊轉頭看了喬青羽一眼,「青青自覺,也不是小孩了,不用天天接送。」
「是啊是啊,還有我呢,媽,」怕他倆吵起來,喬勁羽趕緊插嘴,「我還沒開學,跟你一起陪爺爺,說不定過幾天他心情好了就能站起來了,是不是……」
事情就這樣定了。兩天後,在李芳好的千叮嚀萬囑咐中,喬青羽跟在喬陸生後面,踏上了回順雲的中巴。直到回到朝陽新村了,她才從巨大的不敢相信中清醒過來:李芳好放開了她。
喬陸生從小就不怎麼管她。來寰州的次日,即高三補課的前一天,他從抽屜里找出公交學生卡還給喬青羽,給了她充飯卡的錢,一次性*交代了許多話,算是完成了李芳好給他的任務。
補課第一天的暴雨讓喬青羽想起剛來二中的那個颱風天,那天是她第一次見到王沐沐。她想起那彎至手肘的透明傘,看著敞亮實則更封閉。她想起那溫暖的笑眼——王沐沐的笑,是她在二中實實在在感受到的最初的善意。
沐沐姐應該已經收到人大的通知書了吧,不知道她有沒有去北京?
高三教學樓早就清理一空,喬青羽是到的最早的那幾個,在二樓找到尚且空蕩蕩的高三5班,一進門就看見了孫應龍,他背對著自己,在黑板上寫下了「揮灑鬥志,成就夢想」八個大字。
寫完後他把粉筆一丟,也不回頭,中氣十足地問:「誰第一個來了?」
「我,」喬青羽從座位站起,有點無措,「喬青羽……孫老師早上好。」
「一聲不吭的,我猜到是你,」孫應龍哈哈大笑著轉身,「怎麼樣,短暫的暑假?」
喬青羽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不管怎樣,」孫應龍爽朗笑道,「你媽媽已經給我打電話,說她不在,要特別關照你。」
喬青羽沉沉地「哦」了一聲。
「讓我幫你把把關,高三了,不必要的同學交往千萬不要發生,要是有人給你寄信,就先拿給她,由她給你,但,」孫應龍邊說邊往喬青羽這邊走,喬青羽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個信封,「說實話我覺得她杯弓蛇影,有點太緊張了……班裡還有誰比你更安分?你會關照好你自己的,對吧?」
說著,他把手裡的信封放在喬青羽桌上:「班級報箱里有一封你的信,我替你拿來了,直接自己看吧。」
喬青羽驚訝又感動,低聲說了句謝謝。
「很多都是家長比孩子還緊張,」孫應龍笑著,「跟你媽說,放輕鬆,不然反而影響你考試發揮。」
陳沈進來了,後面緊跟著關瀾鄧美熙。孫應龍轉身回到講台,喬青羽坐下拆開了信。信封沒寫寄信人,但字跡明顯出自王沐沐的手。王沐沐說到做到,這麼快就寫了信,令喬青羽興奮又滿足。
把信紙展開,喬青羽趴在桌上,認真看了起來。
「親愛的青青,展信佳
等你看到這封信時,我肯定已經在北京了。我去找過你,沒見著人,馮老闆娘告訴我說你們全家都回南喬村了。我希望你的奶奶一切安好……哦,不,這不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林醫生說不要覺得迴避生活中痛苦的部分,那部分就會消失,所以我想說的其實是,人生老病死是常態,希望你的奶奶臨走時沒有遭受太大的折磨,希望你沒有被家裡人責難,希望你不要因為奶奶的離開產生無限的自責。你告訴過我,她本來就有糖尿病高血壓,身體底子很差,所以,如果她走了,你千萬別把錯攬到自己一個人頭上,好嗎?」
好,喬青羽喃喃,心裡湧起一股暖流。
「有件事,我一直想說,卻找不到機會,」她繼續讀到,「當然也跟我的優柔寡斷有關。但最近一次跟林醫生聊過後,我決定告訴你,希望不要給你增加負擔,畢竟你已經高三了。」
讀到這裡,喬青羽悄悄吸了口氣。
「就是我曾在你家的垃圾桶里看到安眠藥的瓶子,你當然不會注意因為你不認識,但我對安眠藥太熟悉了,所以,絕對不會弄錯。」
喬青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你應該不知道,我爸住進醫院的第二天,也就是高考後那天上午,你媽媽來醫院看了我們,當時我剛好走開了,回病房時聽到她和我媽聊天,就站在門口偷聽了會兒。我媽又在說尋死,她說慣了,我不以為然,可我聽到你媽媽很認同,非常認真地說要不是為了你和你弟,她也早就隨你姐去了。我聽到她說當初從維愛醫院轉來省一醫院,你姐已經不太行了,還不想治,非要死,你媽就拿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你姐,說要死一起死,你姐才不鬧的。她說你姐斷氣後,她差點從醫院的窗戶跳下去,還好兩個護士拚命拉住了她。她還說,你姐死後這幾年,她也總是想離開算了,但你和你弟還沒懂事,所以她放不了手。」
喬青羽鼻頭酸澀,眼前的字跡慢慢模糊了。
「最讓我擔憂的,是我聽到她說,死了比活著好受,就當睡長覺,」信里繼續說道,「這是我曾經有過的想法。所以我擔心她,我知道她對我媽說的,不是客套的安慰,而全是她的真實感受。」
喬青羽像缺氧般,胸腔劇烈起伏著。
「青青,」緊接著王沐沐寫道,「我想,或許你媽媽和我一樣,是心裡病了。」
是的,喬青羽想。看完最後兩行,她合上信,整個人彷彿掉進暗井,有種觸不到底的恐懼。
她現在知道為何那麼敏感的李芳好,即便跟自己同睡一張床卻能任由自己在半夜消失三四個小時了。她也知道為什麼李芳好夜裡的呼吸總那麼平穩安然。不是因為白天太疲憊,而是因為睡前吃了安眠藥。
媽媽早就病了。
這就是為什麼在爺爺奶奶伯父伯母面前,媽媽拼了命把自己做的錯事全攬在她身上的原因吧。她的自責更深切,因為覺得沒管住女兒。
李芳好在喬禮隆鞭子下拚命護著自己的嘶叫,在劉艷芬的冷臉前卑微認命的樣子就快鏡頭般在喬青羽眼前晃過。媽媽,她輕喃,鼻子酸澀難忍,眼眶的淚砸到手上——熾熱,滾燙,像心裡滴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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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課從八月五號到二十五號,共三周,恰是寰州最熱的夏天。晚自習不強制,約半數人會回家,喬青羽是留下的另一半。教室有空調比家裡涼快,而且——這是李芳好說的——在學校吃晚飯比去店裡拋頭露面安全。
喬青羽喜歡一整天都在學校的補課時光。孫應龍重新排了座位,她被安排在最里側,課桌緊靠著明凈的大窗戶。思考或放鬆時,她會把頭轉向窗外,視線無意識地停留在網球場、籃球場和操場之間的幾棵香樟上。
它們年輕,挺拔,鬱鬱蔥蔥,在毒辣的烈日下綠意婆娑,蓬蓬勃勃。它們無疑是校園裡最高的樹,矗立在平坦的運動場間如此突出,可喬青羽像是才發現它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們。
放在過去,她會找個時間走到樹下,只為感受那鋪天的綠意,可現在她沒有。高三了,沒時間分給閒情逸緻了。
補課期間最靠近後門的座位一直空著,那是留給明盛的位置,而他在美國還沒回來。這在喬青羽心裡沒掀起任何波瀾,要非說有什麼感覺,那就是小小的慶幸——慶幸他不在,班裡所有人都無趣了許多,戴上了千篇一律的高三生面具。一潭死水的教室,可喬青羽寧願這樣。
多虧了王沐沐的信,生活的迷霧又撥開一層。現在荊棘更醒目,道路也更清晰了:她,喬青羽,唯有心無雜念,勤奮懂事,決不抱怨,才能攜李芳好安然走出這段黑暗的路。
她徹底靜下了心。和明盛有關的一切停留在了七月,生活的步調繼續向前。沒有明盛的日子,她更頻繁地想到喬白羽,想著王沐沐信中寫的話。「你姐已經不太行了,還不想治,非要死」,意味著什麼?是跟艾滋有關的病情惡化生存無望所以姐姐不想浪費時間金錢,還是她本來就打算……喬青羽不敢想下去。
她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喬白羽,是在二零零五年的暑假,同樣被烈陽炙烤的八月。彼時她和喬白羽同住順雲的房間,喜歡穿著清涼的白羽天天裸著白瓷般的胳膊和大腿在屋子裡晃來晃去。
父母每天在樓下的店裡忙碌,對於李芳好的禁令,即將邁入大學的喬白羽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時常穿著超短褲或超短裙,先用長姐的語重心長叮囑喬青羽好好看書學習,再隨便扔下一句託詞諸如去透透氣,就出了門。
有一次她剛掛了電話,約她的兩個男生就把頭探進客廳了,把正趴在沙發上看書的喬青羽嚇了個不輕。
「你妹妹啊?」一個男生舔著臉笑著,「多大啦?」
喬白羽快速奔向門邊:「下半年初二。」
「初二可以了啊,可可愛愛!要不一起……」
男生的話還沒完,喬青羽就聽到喬白羽咬牙切齒地說了兩個字:「去死。」
想來喬白羽一直把她們倆的世界劃分地很清楚。你是要好好讀書的,不要像我,她經常這樣說。也許這就是來自姐姐的無聲的愛——自己的世界怎樣污濁骯髒都沒關係,妹妹,一定得乾淨透亮的。
轉過頭,喬青羽又望向那幾棵蔥蘢的香樟。滿樹的葉子在風中翩躚,陽光似流動的碎金。她覺得有點刺眼,閉上眼,看見喬白羽十二歲時被火光映紅的,緊貼著自己的閃閃發光的笑臉。
心中變得溫熱。
我會好好讀書的,她想著,回過頭,重新握緊手中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