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儀薰意識里抽身而出,她竟然還在沉睡。藤床一側的安神香燃了一半,雖然不能聞到味道,但看公儀薰形容,可以推測這香質量很好。
我很躊躇該怎樣來告訴她這結局。其實她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讓人為她解惑,說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不過是因經歷了那麼多,終於對活著這件事產生懷疑罷了。
她一向認為自己是為了還債才凝聚成魅,讓我看她的記憶,也只是想得到確認,倘若什麼恩怨情仇都在前世便了結,今世她的存在便毫無意義,她希望我說出口的話,是她從頭到尾都對不起公儀斐,她還欠著公儀斐。
這是在潛入那段記憶時,有一瞬的無意與她神思相和,所讀到的她的思緒。
可事實並非如此,辜負公儀斐的那些,卿酒酒最終以死償還。死後留在這世間的執念,也不是因對他有所虧欠。
所幸五年之後,她回來了。可真是很難解釋為什麼她回來了,公儀斐卻是那樣的態度。他不是到她死都還深愛著她么?難道說終歸是時間強悍,再如何深厚的情感也敵不過光陰摧殘?
沉思半天,我跑去屋裡給公儀薰留了張字條,告訴她在這段記憶里看到七年前公儀家被她所毀,而她死於家變那日的流箭之中。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以我此時水平,貿然和她解釋只是鼓勵她自毀。一隻為還債而生的魅,她不需要太清醒,可也不能太糊塗,即便本不該以獻祭的姿態為償還而活,先暫且這麼以為也好,至少給我時間把這些事搞清楚。
我一邊思考著這些嚴肅的問題一邊往院外走,想著要回去畫幅魚骨圖來全面分析下,完全忘記身邊還跟著慕言。一不留意撞到他身上,我揉揉額頭,他抄著手居高臨下冷冷打量我:「不是說等公儀薰醒過來我們才能出來嗎?」
我愣了愣,頓時想起半個時辰前是怎麼騙他的,鐵的事實面前,任何辯駁都顯得蒼白無力,這個時候除了以不變應萬變沒別的辦法了。
我鎮定道:「你聽錯了。」
他挑了挑眉:「哦』」
我點點頭道:「嗯,你肯定聽錯了。」
他不動聲色笑了笑:「連耍賴都學會了,很好。」
我挺起胸膛,凜然無畏道:「說我耍賴,那你拿出證據來啊。」
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個好看的玉雕娃娃,乍看有點像我,雲淡風輕道:「昨日得了塊好玉料,雕了這個本來打算送你的。」
我默默地把挺起的胸膛縮下去,抱住他胳膊:「我再也不和你耍賴了,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太壞了。」承認完錯誤立刻伸手去搶那個玉雕娃娃。
他手一抬,輕飄飄躲過,似笑非笑遒:「求我啊。」
我飛快道:「求你!」看他沒有反應,握住他的袖子:「求求你!」
他愣了半響,一邊扶著踮起腳抱住他袖子的我站好,一邊把娃娃放進我攤開的掌心裡:「……你要不要這麼沒骨氣?」
我認真觀看手心裡的玉雕娃娃,發現果然長得很像我,心裡很開心,聽清楚他的話,想了想,「那就有骨氣一點吧,那你今天晚上不要睡床了,睡地上吧。」
「……」
我覺得我本質上應該是個販夢的,這職業一聽就很神秘高雅,但最近辦的事沒一件同販夢有關係,所作所為只是朝仵作或細作無限靠近。
幾日前巧遇君瑋,他覺得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我會發展成個百曉生,開一座堂口專門做幫人探案的生意,還站在文學家的高度高屋建瓴地為這座堂口取了名字,叫做拂爾摩絲情報堂什麼的,認為這很時髦地含有一點羽族風采,又不失華族風範,是一個一旦用了就會紅遍九州的好名字。
我想,將來怎麼樣著實很難說,關鍵是現在,我要怎樣才能搞清楚公儀斐到底在想些什麼呢?讓君瑋去色誘是不成的,公儀斐好似並沒有那方面的興趣……不,也許可以,要不然讓他去色誘公儀斐的夫人?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考如何同君瑋提議才能讓他不忍拒絕,靈光一閃突然想到兩句鬼斧神工的勸詞,趕緊爬起來想要下床將它記在紙上。
慕言正半靠在床頭看書,散了頭髮,身上僅著絲製中衣,一條腿微屈著擋住床沿。我風風火火地就要從他腿上爬過去,被他一把拎回床里,目光從書卷上抬起來:「這麼坐立難安的,身子已經大好了?」
我臉紅了一會兒,假裝很痛苦地咳了兩聲,病弱道:「沒,沒有……」但還是不死心地想下床。我著實是個沒什麼記性的人,此時不記下來,明早起床八成就忘光了。趁他好像沒注意,一點一點往床尾挪。
他沒有理我的小動作,抬手翻了一頁書,突然道:「公儀薰的事,你是無論如何都要管了?」
我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想管?」
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有什麼我是不知道的?」
我撇撇嘴:「我小時候的事你就不知道。」
他合上書,屈腿撐著腮:「那你說給我聽聽。」
若是往常,我一定興高采烈地自己就把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了,可這次不一樣。
看到公儀薰就像看到我自己,無法想像,若是沒有胸中這顆鮫珠,即使我得以重生,也是凝聚成一隻不知前塵的魅,再也記不得慕言就如同她不記得公儀斐……我跪坐著趴在慕言膝上,輕聲道:「我想幫公儀薰,搞不好我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幫她的人了,你想,如果就連我也不願幫她,要是有一天我需要誰來幫我,可世上唯一幫得上忙的那個人卻不願意,那可怎麼辦呢?」
燈火微漾,帶得屏風上燭影搖晃不休,良久的沉默,我都覺得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他了,頭頂卻響起他沉穩嗓音:「既然如此,與其讓你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不如我來告訴你。」
我驚訝抬頭,正見他探身吹滅床頭的竹燈,床前唯剩幾握月光,他回身攤開薄被,將我拉進被子里蓋好,差不多入睡的準備都做足了,才緩緩道:「公儀薰兩年前凝聚成魅,是陳世子蘇譽相助,這樁事,你大約知道。」
我枕著他手臂點點頭表示知道。
他問我:「你覺得蘇譽為什麼要幫她?」
我想了想:「聽說公儀斐的母親雍瑾公主是陳王的妹妹,公儀斐夫妻算來該是蘇譽的表兄表嫂。」又想了想,「可這也說不通啊,帝王家又不比尋常人家,哪有什麼簡單的親戚幫襯。」
他表示贊同:「你說得對,帝王家沒有什麼簡單的親戚幫襯。蘇譽肯幫公儀薰,是因在公儀家被毀的前幾日收到她的信,信中附了公儀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她以此為酬,請蘇譽想辦法助她凝聚成魅,硬求一個來世償還公儀斐。公儀家的鑄劍圖價值連城.蘇譽答應了這樁買賣,以一座城池的財富請來秘術士,用了五年時間使她成功凝聚,將她送到了公儀斐身邊。」
一直困擾在眼前的迷霧似乎終於撥開了一點,可回頭一想又覺得不對勁我狐疑地瞟他一眼:「按理說這該是秘辛吧,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停了一會兒:「這件事,當年是我去辦的。」看我沒有搭話的意思,緩聲道,「魅這種生物,凝聚成功很不容易,連請來的秘術土都沒有十分的把握,所以這事一直瞞著公儀斐。本以為到時候將人送到他面前,對他是樁驚喜,沒想到五年後這一日來臨,他已不認得她。」
我吃驚道:「怎麼會,不過五年,她的模樣也沒有變化。」
他似乎陷入某段沉思,許久才回過神來,低聲道:「他喝了千日忘。」
我不太明白:「千日忘?」
他可能被我的無知打敗,不得不耐心解釋:「那是種用秘術煉成的奇葯,喝了會忘記很多事。公儀斐喝下那葯,把卿酒酒忘了。」
我一陣愣神,慕言已側過身來。我還枕著他手臂,一下子變成躺進他懷裡的姿勢,心口緊緊貼住他胸膛,臉頰還埋進他肩臂。我往後退了退,被他撈回來,取笑道:「躲什麼躲。」
卻沒有如往常那樣繼續開我玩笑,只是調整了睡姿,開口時已是一副講故事的口吻:「那其實也是傳言。據說兩百多年前,蘇家曾對公儀家有恩,為了報恩,公儀家同蘇家定了契約,發誓世代侍奉蘇家。後來天下大封,蘇氏被分封至陳地為王,陳王要一批文臣武將做明棋,還要一粒隱於市野的暗子,公儀家便充當了這枚暗子。」
他頓了頓,「柸中公儀家是陳王暗地裡一支絕密的軍隊,用在最棘手、最需要摧毀的地方。這個家族的人,暗地裡殺人,暗地裡被殺,歷任家主沒有一個活過了四十歲。到公儀斐這一代,他大約是急於讓家族擺脫這種宿命,才有了你在公儀薰記憶中看到的那些。」
我沉默一會兒,悶悶道:「可這代價也太大了.」
他微垂了頭,吐息就落在我耳畔,我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他的聲音倒是很正常:「這代價其實並不大,只是考量的角度不同罷了。公儀斐大約沒想過卿酒酒會死,歸根結底是兩人了解不深。公儀家轉移的那些家業不靠公儀斐就無法維繫,可卿酒酒的死差不多整個毀了他。聽說自那日後,公儀斐閉門拒客,終日以酒澆愁,族中事務一概不理,公儀珊沒有辦法,才去葯聖百里越處求來千日忘,強迫他忘記了卿酒酒。」
我覺得奇怪,乾脆從被子里爬出來,居高臨下指控他:「可你們明明收集了卿酒酒的記憶,為什麼要將它封起來?她後來也回到公儀斐身邊了啊,你們也沒有讓公儀斐想起來那些事!」
他抬手將我拽下,右手摟住我的腰:「再亂動就起來抄三字經。」
看我被威嚇住,很配合地確實沒有再動,才低聲道:「幫卿酒酒提取出那些回憶,是因蘇譽不知他們是姐弟,後來得知他們一胞雙生,料想那些記憶太過痛苦,才將它們封印成珠子放進公儀薰的眼睛。公儀斐喝下千日忘什麼都忘了,真的以為凝聚後的公儀薰是公儀家失散在外的骨血。他一心把她當作姐姐,她也以為他只是弟弟,這種單純的姐弟關係不是很好?」不等我回答,輕嘆了一聲,「至少那個時候,看上去沒什麼不好。倒真是令人想不到,他們倆其實並不是姐弟。」
我想了半天,竟然覺得他說得很對,一時無話。
床外兩重帷幔,只放下內層紗帳,徘徊的月色幽幽踱進來,柔柔鋪在耦合色的錦被上。慕言垂眼看我:「公儀斐的事就算完了,倒是你,這麼費力地偏著頭,像是不想看到我似的……怎麼回事?」
我稍稍把頭偏回來一點,躊躇道:「你不要在我耳邊說話,我……我會緊張。」說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點眼皮去看他。
他怔了一下,唇邊競浮出一點笑意,手指撥開我的額發,我正覺得納悶,反應過來已被他壓在被子里。
想要往後退,根本連動一動都困難,心裡茫然地想難道今晚是要圓房嗎,卻聽到他帶笑的嗓音:「看來的確很緊張。」
我惱火得很,這明明是在耍人吧,正要去推他,他的手卻落下來,撫上我額間的那道疤,柔聲道:「明日,我要啟程去趙國了,不能帶著你去。」
推他的手抵在他胸口,這柔和的月色,甚至能看清他漆黑瞳仁里我的倒影。又是分離。雖然說小別勝新婚,但新婚就要小別著實沒有人性。
紗帳圍出的這一方天地,雪芙蓉大朵大朵開在帳頂,眼前的這個人,有好看的容顏,笑意含在眼帘,是我留在人世的執念。
我輕聲道:「以後我們的新房,一定要一張很大的床,要很多很厚的帷帳,就像是從塵世隔開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嗯了一聲,唇貼過來落在我嘴角,我閉上眼睛,緊緊摟住他脖子。
臨別時,慕言將執夙留給我,聽說是昨日剛到孤竹山,除此外,還有好幾個身手高強的影衛。莫名其妙身邊就多出這麼多人,我覺得煩惱重重,在公儀家還好,一旦出了公儀家,這堆人的一日三餐該怎麼解決呢?
考慮半天,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我完全可以假裝不曉得身邊跟了影衛,慕言說不希望我再繼續插手公儀斐這件事,卻留下這麼多人保護我,看來他也不相信我會乖乖待在孤竹山等他。
我的確沒想過還要繼續留下,他說公儀斐的事就算完了,我卻不認為這該是結局,早在昨夜入睡時就想過,等他一走,要立刻挾持百里瑨溜出公儀家,去找他叔叔百里越求到千日忘的解藥。
其實是我多管閑事,明顯違背師父教導的亂世處世哲學,並不是心腸好,只是在下決定時突然想起公儀薰。
她說:「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如果生前的記憶里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
不知當初卿酒酒是以怎樣的心情寫出那封信,請蘇譽在她死後助她凝聚成魅,而時光荏苒,一晃七年,好不容易凝聚成魅的公儀薰,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存活於世的意義,如果沒有人需要她,她會毫不猶豫地自毀。
這不是一樁划算的買賣,算起來我大費周折,什麼好處也不會得到,但倘若這樣能幫到公儀薰,偶爾,我也想要做這麼一件好事。
慕言離開的第二日,我打點行裝同公儀斐告辭,順便帶走君瑋小黃和百里瑨。
公儀斐並未多做挽留,我看著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終歸是沒有開口,那些事就算說給他聽,現在的他也不會相信,那麼,也沒有必要讓公儀薰知道了,待取回千日忘的解藥,一切都會好的。那時,我樂觀地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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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馬加鞭,七日後便到隋遠城,找到一個山谷,正是百里越隱居之處。
傳說高人的地盤都是機關重重,往往豎著進去橫著出來,我還在想像小黃這等本來就是橫著進去的有沒有可能豎著出來,但竟然什麼都沒有遇到,一路暢通無阻,很平安地就到了百里越面前。
求取解藥的過程也分外輕鬆,完全沒有遭遇傳說中那些作為高人必然會提的變態要求,比如「我救一個人就要殺一個人不然不給救」啦,再比如「要讓我給解藥就留一個人下來服侍我十六年」啦,……什麼的。
看來這世道還不是那麼令人絕望,後來經君瑋提醒這完全是因為我有先見之明抓了百里瑨和我們同行,頓時覺得這世道果然還是那麼令人絕望。
拿到解藥,幾乎是不眠不休趕回柸中,來不及梳洗,立刻去見公儀斐。
僕人將我帶到一處涼亭,烈日下蒙蒙雨霧順著亭檐徐徐而下,原來此處也建了自雨亭。撥開雨霧,公儀斐正獨自在亭中飲酒作畫,抬頭看了我一眼,卻沒有打招呼。
我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按捺不住好事終於要做成功的喜悅,迫不及待地將裝了藥丸的小瓷瓶放到石桌上:「給你帶回一個好東西。」
他仍舊自顧自地作畫,我將瓷瓶推到他面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公儀薰是怎麼看你的嗎?喝了這個,你自己去問她。」
良久,他抬起頭來:「你是要找薰姐?」一貫帶笑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她過世了。」
我張了張口,只覺得似在做夢:「什麼?」
他停下筆,卻沒有看我:「她死了,在九日前。」
我咬著唇:「怎麼會?」
他低聲重複:「怎麼會?」突然笑了一聲,「我拿到一樁生意,要殺掉姜國的丞相裴懿,任務重大,必須一擊得手,公儀家除了我,沒誰有這個能力。她擔心我,代替我去了,就是這樣。」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畫:「她做得太好,自毀了容貌,抱著必死之心刺殺了裴懿,沒有留下半點線索。他們將她的屍首掛在城門上,風吹日晒,三日後銼骨揚灰,灑在裴懿墳前,我什麼都不能做,為了陳國,甚至無法保全她的屍骨,連葬禮,也無法給她一個。」
我覺得腿有點發軟,扶住石桌,好久才能開口:「你是在……愧疚?她死了,死得如此凄慘,你卻僅只有愧疚?」
他神色冰冷:「要是我知道她是要去姜國,我會阻止她的。」
我搖搖頭:「你當然不會知道,你不關心她很久了。」
本以為這話會將他激怒,他卻像沒有聽見似的,陽光透過雨霧,照見他雪白的臉色,許久,他輕聲道:「你說得對,我不關心她很久了。最後那一日,她來找我,說她曾經讓我代她記住一支舞步,我是不是已經忘了。她有時會任性,卻從沒有像那日那樣,我應該發現的,可我卻責罵了她,她走的時候很傷心。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夏狩那日她跳的那支舞,我怎會不記得呢,她的每一個表情動作,我都記得。第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個美人。」
他微微抬眼,眼神里卻空無物,「有時候,我會很恨她是我的姐姐。」
我有些震驚,公儀薰那些話分明是想起往事的形容,我不確定最後一次使用幻之瞳時,是否不小心解開了她的封印。
但她已經死了。
我看著他:「你哪怕對她稍微溫柔一點點。你一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她對我說,你很討厭她,嫌她是累贅,很多事你不同她計較,是覺得她腦子有毛病,被你這麼說,她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她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她累了。」
他怔怔看著我,血色點一點從唇角褪去:「她是,這樣說的?」
我將瓷瓶再推過去一點,淡淡道:「從前我遇到一個姑娘,她的丈夫辜負了她,我很為她不平,很討厭她的丈夫。」
想起這切,突然感到命運的可怕,不管如何努力,逃不過的終究逃不過。
我站起身來,垂眸看了他一會兒:「可我不討厭你,歸根結底,大家都是被命運愚弄了,你和卿酒酒,你們都是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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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儀家休整三日,君瑋帶來君師父的飛鴿傳書,說陳王室有了新的動向,差不多該是啟程之日。
我答應慕言等他來接我,卻也不能違背對君師父的誓言。考慮良久,留了一封信給慕言,打算請公儀斐代為轉交。可沒有一個僕人知道他人在何處,最後還是莫名出現的公儀珊主動領我去見他。
越走這條路越覺得熟悉,青石道兩旁的佛桑花常開不敗,花徑盡頭,立著一座青青的院落,那是公儀薰的院子。
我記得院子里種滿了紫薇花樹,夜色里就像紫色的浪濤。推開院門,果然看見滿院的紫薇花在和風下懶懶招搖,不久前公儀薰還在花樹下熟睡,如今卻是夏花依舊,物是人休。
拂開叢叢花樹,看到正房門窗緊閉,公儀珊抬了抬下巴,我狐疑地去推門,吱呀一聲,日光照進漆黑的屋子,競像推開一段古老時光,才看清屋子四周都蒙上黑布,盡頭處,卻點著一盞油燈。
我站在門口怔怔看著油燈旁一身白衣的公儀斐,他的手中躺了把刻刀,有血跡順著刀柄點點滴落。他的面前立著的是……我幾乎要捂著嘴叫出聲來,定了定神,才發現那只是卿酒酒的木雕。栩栩如生的一座木雕,垂至腳踝的發,手指從衣袖裡微微露出,握著一把孟宗竹的油紙傘。
良久,公儀斐想起什麼似的從袖中取出一隻黑玉鐲,放到那木雕面前,輕聲道:「這鐲子,可是姑娘的?」
聲音空落落響在昏黃的廂房中,卻沒有人回答他。他卻不以為意,眼中竟含了絲笑,聲音仍是輕輕地:「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裡見過。」
聽到此處,我已知道他下句會說什麼。
那是他們初見情景,他還是喝了千日忘的解藥。果然,他握住她的手低聲開口:「在下,柸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
耳邊似乎響起那個清冷嗓音:「永安,卿酒酒。」可誰都知道,這一切,再也無法重來了。
清晰看到公儀斐的眼中淌下一滴淚,身旁的公儀珊捂住嘴,無法承受似的提著裙子跑了出去。我慢慢關上門。
一陣狂風吹來,紫薇花隨風而下,像下起一場鵝毛大雪。
九月的柸中,這場紫色的雪。抬頭看碧藍天空,白色的雲層間,似乎看到那個冷淡的背影。我想了想,對著天空輕輕道:「你到底是怎樣地愛著他呢?酒酒?」
有眼淚流出,我想,這會是我為主顧留下的唯一一次眼淚吧。
卿酒酒才是那個為愛付了一切的人吧。
心甘情願被利用,愛到最後不過是傷痕纍纍。也許只有一死才能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