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北京北城,鼓樓西斜街,甜水巷。
魏採薇依然住在汪府隔壁的小樓里,只是不用給未婚夫交房租了。
一年前,她和汪大夏婚期將至,卻傳來噩耗,汪千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處於「失蹤」狀態,且凶多吉少,八成要守三年孝,所以婚禮沒有如期舉行,婚期推遲。
所以,魏採薇和汪大夏雖有夫妻之實,卻依然沒有夫妻之名,還是定親的未婚夫妻關係。魏採薇本來在什剎海有大房子,但是為了方便治療受驚的汪大秋,也為了等汪大夏,她一直住在這裡,沒有搬家,只是把所有的嫁妝都般過去了。
汪大夏在弟弟汪大秋醒來後,得知父親的船隻遭遇倭寇襲擊,當即就辭別了未婚妻,隻身南下,去走訪經常和倭寇打交道(打仗)的戚家軍和俞家軍,海底撈針般尋找搶劫官船倭寇的蹤跡。
這一尋就是一年,汪大夏時不時捎信來京城報個平安,交代一下最近的進展,一年都不曾回京城。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甚至南澳都有他的足跡,最遠還去過琉球島,像個獵人一樣有耐心的追逐著自己的獵物,絕不放棄。
魏採薇怎麼也沒有料到,她費心心機、匿名給錦衣衛寫舉報信,提前捅破白蓮教巢穴所在,結果只是延長了汪千戶三年的壽命。
上一世死於白蓮教的炸彈,這一世死於倭寇的槍下,每一世都死於非命,就像宿命一般。
汪大夏辭別她南下追兇尋仇時,魏採薇痛心疾首的看到他眼裡的光消失了。
魏採薇知道,他表面放誕不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內心其實在乎父親的。上一世,目睹父親被炸重傷、獲罪革職被抄家,在風雪中被逐出家門,活活疼死,不治而亡,受到打擊的他憤而揮刀自宮,發誓復仇。
這一世,雖未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慘狀,但這種生不見人,死不見的屍的狀態更加折磨人。
只不過,這一世父親再出事,汪大夏無論身心還是權力地位都變得強大了,他不需要揮刀自宮走極端,也能憑藉以前積累的功勞和人脈,去追查打劫官船的倭寇們。
但是那一抹天真有邪、無憂無慮、總是傻樂的光在他眼底消失了,魏採薇保護了三年的那一束光,還是因父親之死而消失了,她又心疼,又憤怒,恨不得把壓箱底的傢伙全部亮出來,將倭寇毒死一百遍!
殺千刀的倭寇!殺我公公、毀了我丈夫眼裡的光、毀了我的婚禮!
臨行前,汪大夏抱著她,狠狠吻了她的唇,說了句「等我回來結婚」,然後頭也不回的拍馬前行,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月黑風雪夜,魏採薇睡得正沉,她夢到自己泡在熱水桶里,水涼了,她正在出去把爐子里燒的熱水加進來,一隻手提著鐵皮水壺走過來,「你往後退一點,小心燙。」
魏採薇又驚又喜,「你回來了?」
未婚夫汪大夏點點頭,不僅人回來了,眼底的那一束光也回來了,還是以前的汪大夏。
汪大夏緩緩將熱水注入浴桶,然後也脫了衣服,撲通跳進去,抱住了她,還在她耳旁呢喃,「讓我看看這一次把玫瑰花藏到那裡去了……」
「魏大夫!魏大夫開門!我們家王妃有請!」
春夢被拍門聲截斷,魏採薇睜開了眼睛。
魏採薇上了馬車,趕往裕王府。此時李九寶連臉上都出現半透明的膿包了,大美女瞬間扮成醜女。
魏採薇當即命人關閉院門,連同她自己,所有人不得出,之前出入的僕人也都關在另一個院子里隔離起來。
魏採薇隔著門給裕王和裕王妃傳話,說道:「李側妃是出痘了,一般小孩子出痘,大人很少見,通常的冬天和春天發病。大人出痘,通常不會危及生命,半個多月就能好,但是一歲多的小孩子本就體弱,會比較危險。」
「趕緊把小皇孫抱出王府,不要住在這裡,身邊伺候的人,凡有直接或者間接接觸過李側妃或者院子里其他人的,都不能跟著小皇孫一起出府。」
小皇孫是裕王府的命根子,真真家裡有皇位要繼承的天選之子。裕王和裕王妃趕緊照做,連夜將小皇子送走……
魏採薇小時候在鐵嶺的時候出過痘,而且是和丁巫前後腳出痘,養父母魏南山夫妻精心照顧他們,兩個都挺過來了,而且一點疤痕都沒有留。
出過痘之後就不會再出了。但是身上若沾染了髒東西,一旦出去,會傳染給沒有出過痘的人。所以魏採薇留在院子里照顧出痘的李九寶,她將李九寶的雙手纏上紗布,以免她忍不住癢,抓破了膿包,留疤毀容。
李九寶癢的渾身難受,但是她現在怕的不是癢,怕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是否會受到影響,用包裹著紗布的手指著肚皮,「魏大夫,這孩子自打入懷,就多災多難,我這次出痘,會不會傷到孩子?」
魏採薇並無把握,上一世,她一直在宮裡,只曉得李九寶第二胎是個小公主,母女平安。至於這第二胎經歷了什麼艱辛的過程,魏採薇一無所知。
因為在紫禁城,嘉靖帝忌諱「二龍不得相見」,導致關於裕王府的一切話題都是禁忌之詞,無人敢議論,魏採薇只曉得結果,不曉得過程。
不過,從陸炳和汪千戶的死亡來看,生與死是很難改變的。陳經紀是救回來了,但是付出了閹割的代價,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如此說來,小公主這一世最終應該也會平安降生。
當大夫的不能慌,要給病人信心。
魏採薇輕輕撫摸著李九寶的肚皮,目光堅定,「好事多磨,孩子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自己。」
李九寶孕期備受孕吐折磨,吃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情緒本來就有些憂鬱,現在全身幾乎都有黃豆大的水痘,最大的利器美貌沒有了,她更是低落,素來堅強的她也不禁流下淚來:
「都怪我,是我身體不好,連累孩子跟我一起吃苦遭罪,幸虧小皇孫這幾天咳嗽,養在王妃那裡,他若留在我這裡……他只有一歲多,如何受得住這種苦。」
魏採薇安慰道:「所以說吉人自有天相。小皇孫天生就有化險為夷的運道,既然如此,側妃又擔心什麼呢?不要自責,孩子們的命都是你給的,身體好不好,又不是你能說了算,你懷孕生產就已經很辛苦了。」
魏採薇「巧舌如簧」,排解李九寶的憂愁,一張嘴比開藥方還管用。
魏採薇調配藥方,為了盡量不用內服的葯,改為用大黃、薏米、薏米、虎杖、黃柏、地榆等泡製出「祛痘水」(注1),用來塗抹膿包創面,幫助創面快速結疤、脫落,還能緩解水痘的痛癢之感。
又用蒲公英、金銀花、黃芪、板藍根等等藥材來泡花草茶,用來代替可能會傷害胎氣的藥物。
李九寶喝著花草茶、塗著藥水、一顆顆「成熟」的水痘結疤脫落,嬌嫩的肌膚也恢復如初,又聽說養在外面的小皇孫無事,一顆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來。
只是全部脫落還需要時間,舊的膿包脫落,新的膿包長出來,就像一年四季發生在了人類的身體上,有才剛剛發芽開花、有的已經長大結果、有的瓜熟蒂落、有的已經化作春泥更護花了。
魏採薇觀察著李九寶出痘,治療水痘對於她的醫術而言,簡直是殺雞用宰牛刀,若不是為了安慰孕期的李九寶,她就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扔進火堆里燒掉,然後用醋和蒼朮洗頭洗澡,穿上新衣服就可以回家了。
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何況李九寶是將來的靠山和□□,魏採薇必須守到最後。
魏採薇整天在東跨院這方寸之地,閑得慌,走走串串,發現一個小佛堂,供著一尊玉觀音。
奇怪,上一次給李九寶安胎,還沒有這個東西。
魏採薇問了侍女,方知是爛賭鬼李偉送來的禮物。
魏採薇仔細看著玉觀音,以她半生在宮裡養成的毒辣眼光,這尊玉觀音無論是玉質還是雕工都是上好的極品,價值千兩白銀。
李偉那來這麼貴重的東西?
就連只夠溫飽的裕王府也拿不出這種極品的玉器——縱使有人送給裕王,裕王也不敢收啊!
魏採薇覺得玉觀音不對勁,再打聽侍女,得知最近李九寶除了李偉,就沒有見過外人。
魏採薇疑心更大了,她回想起李九寶說過的話——「幸虧小皇孫這幾天咳嗽,養在王妃那裡」。
小皇孫自打出生,就一直養在李九寶身邊,如果他不咳嗽,那麼……才一歲多的嬰兒出水痘是非常兇險的!
魏採薇拿起玉觀音,觀世音大師抱著一個胖娃娃,一塊溫潤的白玉雕成,毫無瑕疵,用西洋放大鏡觀察,也沒有看出裂縫等等蹊蹺。
但是,玉觀音下面是個木雕的蓮花台底座,魏採薇用放大鏡的木柄敲了敲底座,有清脆的迴響,這說明蓮花底座裡頭是空的。
魏採薇雙手合十,對著玉觀音說了句「得罪了」,然後把玉觀音拆卸下來,這個盒子用放大鏡也找不到開暗盒的機關,魏採薇乾脆拿起鐵鎚和鑿子,強行把最下面的蓮花花瓣敲斷了,露出底座暗盒。
魏採薇從暗盒裡倒出一小撮類似皮膚疤痕碎屑般的東西。
魏採薇隔著一扇玻璃窗,給裕王講這東西是什麼:「這是痘種,是痘師給七八歲健康的小孩子種痘用的。取出痘孩子身上的疤痕碎屑,然後竹筒吹進孩子的鼻孔里,或者揉進藥丸里,搓成棗核的樣子,塞進鼻孔,隔一夜再取出來。如果種痘成功,孩子會發燒出痘,但癥狀都比較輕,結疤之後,痘師收集痘疤,放在潮濕溫和的地方,保持痘種存活,然後給下一個孩子種痘。」
「這樣循環起來,痘種質量會越來越好,痘種的毒性越來越輕,種痘孩子的癥狀會越來越輕,並且再也不會出水痘了。」
裕王聽了,十分驚訝,「我怎麼沒聽說有這種東西?」
魏採薇說道:「種痘並不會對所有孩子有效,也有死亡的風險,皇嗣子嗣貴重,誰敢給皇室的孩子的種痘?達官貴人的孩子身邊奴僕成群的照顧,很少種痘防疫。只有平民百姓,生的孩子多,不好養活。如果家長開明,通常會請痘師乘著孩子身體好、容易癒合的時候種痘。」
「痘師們種痘之前,都要家長提前簽生死狀,如果孩子受不住,不準追求責任。我的養父母在鐵嶺行醫的時候也兼任痘師。」
裕王說道:「魏大夫的意思是,如果孩子健康,接觸這些只有輕微癥狀,就像穿上了水痘盔甲,從此安全了。但是孩子若身體虛弱,這東西會致死?」
「是的,尤其是小嬰兒,不會說話,也不懂事,只曉得身體不舒服就哭鬧不休,哭到沒有力氣為止,這樣即使身體健壯,也很難熬過高燒和水痘奇癢無比的折磨。」魏採薇說道:「七八歲到十歲最適合,尚且還有風險。再小一些,給錢痘師都不會動手的。王爺,有人要害小皇孫。」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大夏就要閃亮登場了。明朝中期,大夫們就發現了這種痘種一代代傳遞,減毒滅活、類似疫苗的原理。
注1:「祛痘水」出自論文《中藥內外治療成人水痘五十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