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元年,四月初六,喜神在東,宜嫁娶,開灶,開市,大吉大利。
汪大夏天沒亮就起床了,反覆看了床頭的日曆,確定不是做夢,他真的等到了三年之後又三年又三個月的大好日子。
經歷了家孝和國孝,他終於今天要和魏採薇結婚了。
汪大夏抹黑去了祠堂,他自己的家,閉著眼睛都能走過去。祠堂里燃著燈,木指揮居然比新郎官起得還早,給汪千戶燒了一炷香,並端上三牲供品。
汪大夏進來的時候,木指揮對著汪千戶的牌位發怔。
兩年前,確認汪千戶葬生長江,屍骨無存後,汪大夏等人在祖墳里給他立了一個衣冠冢,木指揮操辦喪事,為汪家操碎了心。上一世,也是由木指揮最終承擔了一切。
聽到推門聲,木指揮猛地從回憶中驚醒,「你來了?這麼早,新郎官要多睡會,今天你有得忙,家裡的事情交給我,你上完香,回去再睡會。」
汪大夏給父親母親上香,告訴爹媽他今天要結婚了,插香的時候,看到香爐里有一炷香都快燒盡了,不用說,肯定是木指揮上的香,「木叔叔,您是整晚沒睡嗎?」
木指揮說道:「也不是,睡到半夜,想著你要結婚了,睡不著,索性起床過來,給你父母說一說今天的安排。」
汪大夏的婚事,全靠木指揮為他操持,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又當爹來又當娘,只因汪千戶信中的一句「我把大夏的婚事託付給你」,信守承諾。
汪大夏像小時候那樣抱著木指揮,把腦袋歪在他的肩膀上,「多謝木叔叔,你養我小,我養你老,將來我們給您養老送終。」
木指揮一掌把汪大夏的腦袋推開,「我有的是俸祿,不需要你養。你只需乘著我還乾的動,早點為你們老汪家開枝散葉,我還能幫你把孩子帶大,教他們武藝,再晚些,我就帶不動了。」
汪大夏一聽這話,一溜煙跑了!他還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他連給人當丈夫都還在「學習觀摩」當中,唯恐半夏不滿意又要他出去,她自己來。反正魚鰾羊腸等等還是要繼續用!
木指揮對著汪大夏的背影搖頭苦笑,轉頭對汪千戶的牌位說道:「你看,這孩子二十一歲了,還像個毛躁的少年,你說我怎麼敢老去?牽掛的事情太多了,我得晚幾年再去地下找你。」
作為伴郎,陸纓是第一個來到汪家的客人,她穿著御賜的大紅蟒袍,黑色頭巾上插著一對火紅的石榴花,象徵著多子多孫。
疤面俏郎君頭一次戴花,怕是又要傾倒好些京城少女,成為這些少女們的夢中人。
陸纓問他,「我身打扮怎麼樣?今天新郎官最大,你說行就行,不行我就換,都聽你的。」
汪大夏摸著下巴,圍著陸纓轉了一圈,「好是挺好看的,我就擔心你太好看,會搶了我的風頭。不過——」
汪大夏叉腰大笑,「憑多少女子喜歡你,採薇只喜歡我一人就夠了。」
汪大夏披紅挂彩,去接新娘,兩家住的近,是鄰居,汪大夏的屁股在馬鞍上還沒坐暖和,就到了魏採薇的樓下。
門口聚了一群拿著擀麵杖以及掃把等物的婦人,都是街坊鄰居,京城習俗要打新郎,並不是真打,意思一下就行了,其實就是堵在門口湊熱鬧找新郎官要錢。
當然,如果新郎小氣,給的少了,也會結結實實的挨幾棍子。
今天不是斗勇鬥狠的時候,北城第一紈絝汪大夏也要趕緊下馬撒錢,毫不含糊。
陸纓作為伴郎護著汪大夏進門,婦人們看到陸纓俊俏,又得了錢,都捨不得打她,汪大夏得以輕鬆過關,身上一棍子都沒挨一下。陸纓這個伴郎太值了。
到了房門口,樂聲大作,尤其是嗩吶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陸纓念催妝詩:「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台近鏡台;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
門開了,魏採薇穿著大紅喜服,戴著全套金鑲寶石頭面首飾,雙手舉著一炳綠孔雀毛做的扇子遮面。
汪大夏墊著腳,想站在高點看新娘,被陸纓拉走了,「外頭要錢的鄰居越來越多,你就是金山銀山也撒不起。趕緊把新娘接回家,到家裡你看個夠。」
魏採薇舉著羽毛扇上了花轎,幾步路就擡到了汪家門口,媒人捧著一碗飯,唱道:「鼓樂喧天響京城,今朝織女配牽牛。本宅親人來接寶,添妝含飯古來留。」
唱罷,媒人用勺子舀了一口熱騰騰的米飯,走到魏採薇旁邊,說道:「新娘,張嘴接飯。」這個習俗的意思就是新娘從此吃上了夫家的飯。
魏採薇吃了一口,媒人將一根中間是同心結的紅綢帶的一端綁在她拿著扇子的手腕上,另一端給了汪大夏,「新郎牽著新娘過門。」
汪大夏的弟弟汪大秋把一個馬鞍搬到門口,汪大夏先過,然後守在馬鞍前面,對身後舉著羽毛扇遮面的魏採薇說道:「小心擡腳,前面有馬鞍。」
圍觀者鬨笑,新娘子以扇遮面,一直低著頭,她當然能夠看見腳下有個馬鞍,新郎真是多此一舉。
羽毛扇後面的魏採薇會心一笑,穩穩的跨過了馬鞍,是為一生平安之意。
拿著擀麵杖、掃把等物的圍觀婦人們都是過來人,紛紛議論:「新郎一看就是慣會疼人的,溫柔小意。」
「可不是,當年新郎在鼓樓西斜街牽著三個男人遊街示眾忘了嗎?就是為了給新娘子出氣的。」
「噓,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好日子,咱們剛才得了不少錢,就不提那些事。」
汪大夏牽著同心結的紅綢引著魏採薇往喜堂里走,新娘腳不沾地,一路都鋪著紅毯。魏採薇有些緊張,覺得這紅毯好長,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似的。
雖說前世今生都嫁給了汪大夏,結了兩次婚,但宮裡結為對食夫妻就是擺一桌酒席宣布兩人在一起的事,魏採薇並沒有經歷過民間盛大的婚禮。
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偏偏汪大夏在前面牽著紅綢,一步三回頭,不停的提醒她慢點走、注意拐彎什麼的、前面有個門檻什麼的,惹得圍觀的賓客鬨笑。
魏採薇自覺是個臉皮厚的人,此刻聽到笑聲,覺得臉燒的慌,心道:
你快走!別磨磨唧唧的!老娘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活了五十幾年!老娘難道連走路都不會!
連向來嚴肅的陸繹都忍俊不禁的笑了,催促汪大夏趕緊去喜堂拜堂,別誤了吉時。
終於到了喜堂,魏採薇鬆了一口氣,就像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在西天取得真經的師徒三人——汪大夏無疑就是豬八戒。
到了拜堂的時候,兩人皆無活著的父母,汪大夏就請了木指揮上座,當成父母拜見,木指揮看著這對新人,又想起了汪千戶,熱淚盈眶。
拜完天地,汪大夏牽著同心結和魏採薇入洞房,媒人唱道:「新人挪步過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花紅利市多多賞,五方撒帳盛陰陽。」(注1)
要開始撒賬儀式了,兩人並排坐在床上,陸纓念一首卻扇詩:
「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魏採薇將遮面的羽毛扇挪開了,猶如一朵盛開的芙蓉面,煞是好看。
汪大夏側著臉,看著魏採薇痴笑,「我家娘子真好看。」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羞得魏採薇恨不得重新拿起羽毛扇遮面!太尷尬了!
媒人忍住笑,將盤子里的喜錢、五穀,紅棗花生等等撒在床帳的各處,還念念有詞:「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媒人一邊念,一邊撒,將床帳的東南西北中前後全部唱了一遍。床帳里,一對新人寬大的衣服裙擺承接五穀和果子,盛得越多越好。
撒到中間時,有幾個花生要落在魏採薇頭上,皆被汪大夏眼疾手快給抓住了,怕砸到她。
眾人又是笑,洞房裡,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從未見過汪大夏這樣的新郎,簡直把新娘子當成豆腐做的般疼愛珍惜。
魏採薇一下子忘記了尷尬,心中只有溫暖。
撒賬儀式結束,眾人識趣離開,只留一對新人。
魏採薇把手腕的紅緞帶解開了,「我要卸妝了,你快去敬酒。」今天新娘妝的粉起碼有二兩,她覺得悶的慌。
汪大夏依依不捨的放下同心結,「我敬一圈就回來。」
賓客都想灌新郎,陸纓上去擋酒,還偷偷命人在水裡摻酒,有酒味即可,汪大夏配合默契的裝醉,吳百戶等等同袍把他擡到洞房門口,「新郎別裝了,都是自己人,你自己走進去,我們實在擡不動了。」
汪大夏給同袍們發紅包表示感謝,回到洞房,空無一人,侍女們已經床上的五穀喜錢收拾乾淨了,梳妝台上擺滿了魏採薇卸下來的首飾,浴房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娘子在洗澡。汪大夏把烏紗帽一摘、腳上靴子踢飛、喜服扯掉、蒼蠅搓手似的走進浴房,最近三個月他勤家練習、仔細琢磨技巧,自信今晚洞房夜,他絕對能夠出師了。
作者有話要說:結婚肯定要甜甜的一章!為兩人的婚禮撒花吧各位!
注1:本章結婚的習俗參考明代嘉靖年間洪楩編刻的《清平山堂話本》里《新編快嘴媳婦李翠蓮記》。感覺從年代上會比較貼切。
催妝詩是賈島的,卻扇詩是李商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