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沖是個顛勺的廚子,沒去過內書房讀書、胸無半點文墨,只看得懂火候、菜譜和粗淺的話本,聽得懂戲文,連奏本都需要有人給他翻成白話,他才曉得是什麼意思。
紫禁城裡的宦官們分別二十四個衙門裡當差,以司禮監為首,御膳監最末,而且按照默認的規矩,廚子是伺候人的,整日灰頭土臉,不清貴,備受歧視,而司禮監服務御前,是皇帝心腹,整日和文墨為伴,做的是軍國大事,所以歷代御膳監的監的掌印太監都不可能坐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
執掌御膳監,就意味著仕途到頭,一輩子就這樣了。
結果孟沖這個廚子靠著獻紅丸、解決了隆慶帝下半身耕地播種的問題而得了聖心,在高拱和徐階政治鬥爭兩敗俱傷,都辭官回老家養老時,京城有個遊俠,叫做卲方,應天府丹陽縣人,樂善好施,交友廣闊,黑白通吃,人稱丹陽大俠,通常叫他邵大俠。
邵大俠先去江寧找徐階,說可以幫助他重回內閣,徐階不相信一個遊俠,敷衍了幾句就端茶送客。
邵大俠覺得受到了侮辱,就去高拱老家拜訪,高拱那時候正落魄,年紀又大了,以為自己復出無望,邵大俠拍著胸脯說可以幫高拱重回內閣,高拱雖然也不相信區區一個遊俠兒能夠做到,但……萬一呢,高拱本著試一試的態度,給了邵大俠一些金銀,要他去京城疏通關係。
邵大俠拿著錢到京城,拜訪了當時還是御膳監掌印太監的孟沖,重金賄賂孟沖,要他在隆慶帝面前說高拱的好話。
孟沖是個廚子,他只會做飯,不會製藥,紅丸是他從宮外煙花之地買的,邵大俠交友廣闊,認識製藥的人,所以孟沖和邵大俠早就有過來往。
孟沖收了錢,經常在隆慶帝面前提起高拱,並時不時說徐階的壞話,剛好隆慶帝在老師和徐階離開內閣後感覺到處理政事太吃力了,內閣缺能幹的人才,高拱又是深得信任的老師,於是將高拱啟復,回到了內閣。
高拱沒有想邵大俠還真的把事給辦成了!要感謝邵大俠,邵大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說這都是孟沖的功勞,我一個遊俠是無法和皇上搭上話的。
原本高拱瞧不上進獻紅丸的廚子孟沖,覺得傷害龍體邀寵,手段低劣,為人不堪,但是,一聽說孟沖將他撈回內閣,立刻變了態度,和孟沖成為了「莫逆之交」。
當上一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犯事被貶斥到南京孝陵當凈軍掃廁所之後,高拱力排眾議,不顧司禮監必須出自內書堂、以及御膳監不能入司禮監的兩條規矩,大力在隆慶帝面前舉薦孟沖當司禮監掌印太監。
高拱此舉,引起宮中馮保等出自內書堂有文化學識的太監們的不滿。
物不平則鳴,這好比五百年後,國家公務員考試,一個崗位要求是本科以上學歷,筆試面試之後,卻錄取了一個小學學歷的人。
因為壞了規矩。如果孟沖當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那麼這些曾經在內書堂發奮讀書、功課不好做不出詩來還要互相扇耳光、三年以上寒窗苦讀的努力就成了笑話!
就跟入內閣必須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一樣,都是大家默認的遊戲規則,高拱打破了規則,宮裡二十四衙門的大太監多是內書堂出身,對高拱破格擡舉孟沖之事不滿。
孟沖當了掌印太監,卻無法實際控制二十四衙門,被架空了,更是被東廠廠公馮保摸清了底細,一堆黑料送給汪大夏。
孟沖也曉得自己沒本事坐穩這個位置,去掌控內書堂出身的太監們,就更加依附於高拱。
原本司禮監和內閣是平起平坐,處理同一件政務時,內閣的意見叫做票擬,司禮監對內閣票擬的意見批示叫做披紅,披紅和票擬互相牽制,是皇權平衡權術的重要手段,以防止皇帝被司禮監或者內閣架空。
但自從孟沖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以來,只要是內閣高拱出的票擬,孟沖的披紅永遠都是類似「同意內閣意見」的話,從來不會和高拱對著干。
孟沖成了高拱的傀儡,高拱由此大權獨攬,越來越專橫,更加覺得自己推薦孟沖是明智的。
如今,陸家的案子由刑部上書,內閣的票擬是「挖墳戮屍,陸繹陸彩嚴紹庭斬,女眷和未成年流放鐵嶺」
孟沖打算和往常一樣,提筆要寫「同意」兩個字,汪大夏求見。
司禮監在紫禁城,汪大夏是錦衣衛,孟沖的筆尖懸在空中,「汪大夏並不效力御前,怎麼進宮來了?」
手下說道:「說是送妻子魏大夫進宮,給貴妃娘娘請平安脈,汪鎮撫使一到進宮,說得了什麼大寶貝,要與老先生共賞。」
宮中有權勢的老太監不喜歡被人叫公公,都尊稱老先生。
看在李貴妃的面子上,孟沖把硃筆擱在筆架山上,「讓他進來。」
汪大夏說道:「我妻子給貴妃娘娘診完脈就要出宮了,時間緊急,我就不和老先生賣關子了,我今日要送給老先生一個大寶貝。」
汪大夏拿出一張駕帖,「老先生看看這個。」
孟沖一看,臉色頓時大變,伸手要奪駕帖,汪大夏眼疾手快,駕帖塞進了衣服里,孟沖只抓到了他的胸。
「哎呀。」汪大夏一聲嬌喘,「老先生要臊我呢。」
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孟沖縮回爪子,「這是我司禮監出的駕帖,你是怎麼拿到的?」
駕帖就是抓捕文書,是司禮監奉皇帝之命,開具駕帖,送到刑部蓋章生效,憑駕帖可以直接拿人,若有阻止,就是抗旨,格殺勿論。
但是,汪大夏手裡的駕帖是假的。
孟沖的乾兒子、尚衣監的少監黃雄斂財有道,長期在外頭放印子錢,有了孟沖這個乾爹當□□,愈發肆無忌憚,收賬的時候巧取豪奪,結果和當地的百姓起了衝突,互相鬥毆,鬧到了巡城御史楊松那裡,朝廷嚴禁印子錢、黃雄的人又將多個百姓打成重傷,楊松是個耿直的官,當即將黃雄關押審問。
黃雄著急了,派人求乾爹孟沖救他,孟沖平時得了不少乾兒子的「孝敬」,一旦被查,他也撇不開干係,孟沖執掌司禮監,有許多空白駕帖,就開了一個假駕帖,用蘿蔔刻了一個刑部的假章,蓋在駕帖上,要御史楊松放人。
見駕帖如同見皇帝,楊松不敢質疑,立刻放了黃雄。
所有的駕帖都要回司禮監存檔,假駕帖和假傳聖旨差不多,孟沖本想找個機會毀掉假駕帖,卻不料駕帖出現在汪大夏的手中。
孟沖問:「你想要什麼?陞官?發財?我都可以滿足你。」
汪大夏指著書案上待披紅的刑部奏疏,「我記得老先生和陸家無冤無仇吧。老先生也應該曉得陸家的四小姐現在是我老婆的嫂子了。前天晚上,我們兩家人還坐在一起吃了飯。總所周知,我汪大夏怕老婆。有人惹得我老婆不高興,我老婆就要找我的霉頭,我就沒好日子過了。我不敢得罪老婆,我還不敢對別人動手?」
「所以,冤家宜解不宜結,做人留一面,事後好見面,老先生給我一個面子,事成之後,我把假駕帖還給老先生,皆大歡喜,如何?」
汪大夏拿出胸口捂熱的假駕帖晃了晃,「別抵賴不認賬哦,假傳聖旨這事若捅到御前,皇上是相信老先生的話呢,還是相信李貴妃的話?貴妃娘娘平生最恨的就是放印子錢的人。」
孟沖聲音顫抖,「貴妃娘娘知道了?」
「現在還不知道。」汪大夏就像說繞口令似的,「至於將來知不知道,就看老先生的披紅怎麼寫了。好了,我老婆大概要出宮了,告辭。」
孟沖在所有事情都順著高拱的意思來,但是這一次,孟沖的披紅和高拱的票擬截然相反。
隆慶帝覺得有趣,就找了孟沖問他是怎麼回事。
伴君如伴虎,孟沖靠著巧言令色上位,深知隆慶帝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說道:「回皇上。先帝識人不清,縱容陸炳貪腐,有抄家單子為證,鐵證如山,本該戮屍服法。但是陸炳的子女一心為皇上解憂,潛邸鬧黑眚、太子被投以痘毒、乃至大破白蓮教、促成隆慶和議,皇上是不同於先帝的明君,恩怨分明,陸家有過也有功,若趕盡殺絕,豈不是被人詬病和先帝無異?」
「故,奴婢以為,給陸家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陸炳貪腐的錢財盡數上繳國庫,兒子女婿充軍,為國效力,繼續彌補父輩的過錯,父債子還,天經地義。方能昭現皇上聖明寬厚,遠比先帝英明。」
隆慶帝最討厭父親,逢父必反,一定要和父親不一樣,孟沖拿捏住住皇帝的心思。
隆慶帝下旨:「炳負國擅權,播弄威福,戕害無辜,本當戮屍盡法。第身故既久,姑削其官職,追奪誥命。繹、彩革職,發配鐵嶺充軍。余如擬資產贓物,如數籍入。紹庭發口外為民,佐邊衛,永遠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