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十五年,湖北安陸,獻王府。
十四歲的獻王朱厚熜對著厚厚的賬本發獃,去年,他的父親去世,朱厚熜年僅十三歲就繼承了親王的爵位,守著寡母以及一個幼妹在獻王府里過日子,稚嫩的肩膀早早承受起了生活的重擔。
「王爺,我娘剛烙的蔥油餅!趁熱吃!」
一個清俊的少年咋咋呼呼推門而入,舉著一個盤子,盤子里堆著一疊蔥油餅,焦香、蔥香和油香勾魂攝魄。
少年的腿又細又長,走起路像仙鶴一樣,正是朱厚熜的奶兄陸炳。
安陸這裡以米飯為主食,很少有人家做蔥油餅。陸炳的母親范氏是獻王朱厚熜的乳母。陸炳的父親陸松,是世襲錦衣衛總旗,陸家本來是北京人,因陸松跟著上一代獻王來安陸就藩,全家遷徙到此,夫人范氏也是北直隸人氏,擅長做麵食。
朱厚熜舉筷吃蔥油餅,奶兄陸炳就沒那麼講究了,雙手拿起餅就吃,手指都是油,還打趣說道:「王爺,我們兩個的名字拼在一起,就是一張蔥油餅(熜有炳)。」
朱厚熜年紀比陸炳小,但是比他沉穩,聞言只是一笑,食不語,吃了一張餅就住下了。
陸炳一瞥案几上的賬本,「王爺心情不好——是不是宗人府又拖欠了王府俸祿銀子?這群王八蛋,就知道欺負孤兒寡婦!」
朱厚熜點點頭,「你不要告訴太妃,此事我來解決。去年的都沒給,今年的看樣子還要拖,再拖下去,王府連基本的排場都撐不住,不指望宗人府了,我這就給皇帝上書,若是連排場都扯不起來,王府丟的可不止是我一個人的臉。」
正德皇帝是朱厚熜的堂兄,他們的祖父都是成化帝。
陸炳聽了,連最愛的蔥油餅都放下了,拍著胸脯說道:「把奏書交給我,我親自交給皇帝。我父親和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永認識,我走他的門路,定能送到御前,不會被宗人府半路截下。」
朱厚熜看著奶兄胸脯上五個手指印的油漬……好像不太靠譜的樣子啊。
可是他身為藩王,無召不得出藩地半步,否則視同謀反,除了相信奶兄,他別無選擇。
朱厚熜寫了奏本,還把自己還沒上身的幾件好衣服要裁縫改大些,送給奶兄穿,人靠衣裝,希望陸炳打扮的體面些,不遭人白眼。
正德皇帝不在北京,他身在南京。今年寧王謀反,皇帝御駕親征——人還在半路上,名臣王守仁就已經鎮壓了叛亂,活捉寧王。
論理,正德皇帝已經在半路起駕回京,可是他是個以荒唐貪玩而聞名的皇帝,所謂御駕親征,就是來江南玩一回的,得知王守仁已經抓到了造反的寧王后,正德皇帝命令王守仁把寧王放了——他要親手抓一次。
或者,容許他去江南玩幾個月,不準阻攔。
兩害取其輕,群臣沒有辦法,只得默認皇帝把御駕親征當成旅行。
不過,幸好正德皇帝荒唐,陸炳才得以從湖北安陸趕到南京,把獻王朱厚熜的奏本送到御前。
別看陸炳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他來之前,幾乎把陸家的家底都掏空了,換成一千兩銀子,賄賂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永,拜託他引薦。
陸炳曉得,人走茶涼,他們陸家跟隨獻王一家來湖北安陸就藩有三十多年了,誰還記得他們陸家啊!所謂「我父親和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永認識」,其實是他安慰朱厚熜的,以前認識,現在肯定都不知道他爹是誰了。唯有用錢才能打通關係。
收了錢的張永不僅把奏本送到御前,正德皇帝居然還下令召見他!
陸炳第一次面聖,很是緊張。一進屋子,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藥味。正德皇帝釣魚時落水了,這一次好像病得不輕,躺在龍塌上,問他獻王朱厚熜身體如何、讀了些什麼書云云。
陸炳自是把自家奶弟往天上吹,「……每天晨起,就和微臣一起習武,身體很好,一年到頭咳嗽都不聞。習武之後去給太妃請安,很是孝順。然後去書房讀書,《四書》已經讀完了,王府里的講官都贊獻王勤奮好學,是個好少年。」
正德皇帝要張永交給陸炳一封密函,「一定要送到堂弟獻王手中,要他打開看,身邊不得有旁人。」
陸炳莫名其妙,但這是皇帝的口諭,他必須聽從,匆忙從南京趕回安陸,將正德皇帝的密函交給獻王朱厚熜。
陸炳按照口諭,轉身離開,朱厚熜叫住他,「奶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是旁人,你送來的密函,我們一起看。」
陸炳走後,朱厚熜才知道他偷偷變賣家產的事情,頓時明白奶兄幾乎破釜沉舟幫助獻王府走出困境的良苦用心。
朱厚熜打開封漆,展開密函,頓時看呆了,這是一封繼位詔,書上面寫著:
「朕疾彌留,儲嗣未建。朕皇考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年已長成,賢明仁孝。論序當立。已遵《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嗣皇帝位。」
我……皇上即將駕崩?我要當皇帝了?朱厚熜只覺得心跳快停止了,反反覆復將繼位詔書看了又看,最後還要陸炳小聲讀出來,「……奶兄,我怕我看錯了,我一個窮地方的小藩王,連藩地都不敢出半步,如何坐得穩大明江山?是不是皇帝開玩笑啊,他向來就是如此,什麼惡作劇都能搞出來。」
天上掉下一個皇位,把還在苦於生計的小藩王朱厚熜砸暈了。
「詔書上就是皇帝說自己快不行了,他沒有子嗣,按照祖宗規矩,王爺是皇位繼承人。」陸炳畢竟比朱厚熜大三歲,像個哥哥似的安慰的拍著朱厚熜的肩膀,「王爺放心,無論前路多麼坎坷,我都會陪著王爺走下去。」
從這天開始,陸炳一改往日懶散混日子的樣子,突然變得勤奮起來,聞雞起舞,帶著府里侍衛操練,得空就看兵書,時刻準備進京城。
過了不到五個月,京城果然傳來消息,正德帝駕崩了!
三十八天之後,朱厚熜匆匆趕到京城,通州港,大船靠岸,禮部送來了繼位儀注,請朱厚熜過目,練習禮儀。
繼位儀註上寫道:要朱厚熜按照皇太子繼位的禮儀,來到紫禁城後,從東安門進,到文華殿舉行繼位典禮。
朱厚熜看了一遍,把繼位儀注擱在一遍,要陸炳把正德皇帝的傳位詔書拿出來,說道:「大行皇帝的詔書是要我來繼承皇位的,不是要我來當皇太子的。按照規矩,皇帝出行,必定從紫禁城大明門出入。」
起初,所有人都不把這個來自窮地方、年僅十五歲的小藩王放在眼裡,以為他是個好操控的少年。
尤其是張太后,她想逼迫朱厚熜為嗣子,把他過繼到自己的名下當兒子,然後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為帝,如此一來,她和朱厚熜就是母子關係,而不是伯母和侄兒的關係了,她可以用孝道將小皇帝牢牢掌控在手裡。
內閣覺得,小皇帝如果在第一件事就妥協讓步,將來拿捏起來才容易,所以都想給朱厚熜一個下馬威。
禮部的大臣說道:「這是張太后、內閣,還有司禮監的決定,望殿下識大體,速速跟微臣學習登基儀式。」
這是要逼朱厚熜妥協。
朱厚熜礙於臉面,不好發作,陸炳站出來,怒噴禮部的大臣,「大膽!繼位聖旨在此,汝等膽敢篡改詔書!」
禮部大臣著急了,「這的確是太后還有內閣的決定,微臣不敢自專啊!」
陸炳說道:「我們只按照繼位詔書上說的做,君命最大,一定是太后和內閣搞錯了,要他們改。」
禮部大臣不肯,堅持要朱厚熜學□□繼位儀式,陸炳把大臣們一一推開。
正僵持之時,一直沉默的朱厚熜緩緩站起來,群臣以為他要妥協了,陸炳急忙叫道:「殿下!興獻王只有殿下一個兒子存活,其餘全部夭折。興獻太妃也有隻有殿下一個兒子,殿下若過繼到張太后名下,獻王一脈的香火就斷絕了!」
「殿若以皇太子身份繼承皇位,會被人戳脊梁骨,說殿下為了皇位連親爹親娘都不認了!這是不孝,是一輩子的把柄啊。」
「我知道。」朱厚熜淡淡道:「我是來當皇帝的,不是來當太子。既然張太后和內閣都不認大行皇帝的詔書,我一個小小藩王也沒有辦法。陸炳,我們從那裡來,就回去。」
言罷,朱厚熜居然真的要走了!
群臣頓時傻眼了:那有擺在面前的皇位不肯要的!這個皇位都不需要自己爭取,躺著就得到了,這個少年居然棄之如敝履!
群臣紛紛圍上去勸阻,陸炳憑著大長腿和一身武功,牽著身形尚且單薄的朱厚熜的手,生生擠出一條路來,然後搶了一匹馬,兩人共乘一騎,衝出了大營!
兩人騎馬到了通州港碼頭,來時的大船才剛開始裝卸行李,陸炳說道:「不用卸貨了,我們這就回安陸去。」
兩人上了船,揚帆,陸炳問:「王爺後悔嗎?」
朱厚熜搖頭,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少年意氣,「我要麼不當,要麼當一個威風八面、萬民臣服的皇帝,我可不想當一個被太后和群臣操控的傀儡窩囊皇帝。連親爹娘都不敢認,畜牲不如。」
大船行使在運河,被禮部的快船半路攔截,再獻上登基禮儀,這次終於改成了從大明門進入紫禁城,在奉天殿登基。
朱厚熜拿著新的繼位儀式,感慨萬千,「幸虧有奶兄相助,讓我學會了如何當一個皇帝,那就是絕對不要妥協,不要軟弱。」
登基大典之後,要念即位詔書,朱厚熜看到詔書上內閣給他擬定的年號為「紹治」,他不喜歡,直接用硃筆抹去,改成了「嘉靖」。
朱厚熜並不是覺得「紹治」年號不好聽,他只是還以顏色,表示他年紀雖小、還出生皇室旁支,但是他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要學會掌控朝政,先從掌控自己的年號開始。
當皇帝的第一夜,朱厚熜激動的無法入睡,他坐在龍椅上,陸炳站在身邊伴駕。
「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你一定要永遠陪著我。」朱厚熜瀟洒的一揮龍袍,說道:「我與你共享江山。說吧,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陸炳摸著肚皮,「皇上,微臣忙了一天,怕皇上有事吩咐,找不到貼心的人,乾脆連口水都沒喝,此時又喝又餓,微臣現在只想要一盤子蔥油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