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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

所屬書籍: 霍亂時期的愛情

    大約在費爾米納離家後兩年光景,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事。在特蘭西托看來,那就是對上帝的不恭。阿里薩對電影的發明並不特別看重,但是卡西亞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亞》隆重的首映式,他還是順從地去了。

    影片是在詩人卡布列萊?德安農希奧寫的腳本基礎上拍攝的。堂?加利萊奧?達扎特的大院子里總是坐滿了佳賓貴客,有些晚上,他們更多的是欣賞滿天燦爛的星斗,而不是銀幕上無聲的戀人。這天晚上院子里依舊坐得滿滿的。卡西亞妮激動地注視著故事情節的起伏和發展,然而,阿里薩卻因為劇情的沉悶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後,有一個女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說道:「我的上帝,這比得場病的時間還長哪!」

    這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在黑暗中她說話的聲音顯得太響,因為當地尚未時興用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只聽到放映機轉動時發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聲。阿里薩只有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才記起上帝,可是,這次他卻對上帝表示了真誠的感謝。因為,對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對那個自從那個下午在一個鋪滿枯葉的小道上的幽靜的公園裡她發出的聲音,他記憶猶新:「您走吧,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這句話一直留在他的心間,這聲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會即刻辨認出來。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著,坐在他後面的座位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氣,他帶著深厚的愛拚命吸著在她健康的肌體內經過凈化呼出的空氣。他覺得她並不象他在最近幾個月里無限惆悵地想像的那樣,已被死亡的蛀蟲所毀壞。他想著她的絢麗的青春時代,想著她穿著智慧女神式的長衫、腹部微隆起懷著第一個兒子的時代。儘管他沒有回過頭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觸及著他的靈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電影中的對對情侶時該作何感想:她是否認為那一雙雙情侶應該愛,而且他們的愛應該比現實生活中的愛更少經歷一些痛苦。

    電影快放映完時,他忽然無比興奮地意識到,他從未同他的心上人離得那麼近,也從未跟她在一起呆過那麼長的時間。

    燈亮之後,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來,然後自己才不慌不忙地離開座位。當他漫不經心地迴轉身去扣著坎肩扣子時——電影放映時他一直敞著懷——四個人離得那樣近,不管願意不願意,也只好互相問候了。

    烏爾比諾向卡西亞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後以慣常的謙恭握了握阿里薩的手。費爾米納向他們美爾一笑,那完全是出於禮貌,但無論如何,她見過他們多次,認識他們,因而無須介紹。卡西亞妮向費爾米納也報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嫵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薩卻不知所措,因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顛倒了。

    她變得象另一個人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當時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跡象,更沒有其它疾病的徵兆,她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體形和美麗的線條。顯然,最近兩年的遭遇使她象在嚴酷的生活中度過了十年。她兩邊彎曲著的短髮技在臉上,使人看了恰到好處,但原來的古銅色已代之以銀白色。那雙美麗的披針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鏡後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薩看見她離開座位,在人群中挽著丈夫的手臂離去。他感到十分驚詫,她為什麼在公共場所蒙著塊窮人的頭巾和穿著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為驚詫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告訴她朝哪裡走,即是如此,由於估計錯誤,她還是險些兒在大門的高台階上跌倒。

    阿里薩對年齡給行動帶來的那些困難十分敏感。他還在年輕的時候,在公園裡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詩集,觀看相互換扶著過街的一對對老人。這是生活課程,對他預測自己衰老的規律很有參考價值。看電影的那天晚上,象烏爾比諾醫生這般年紀的男人,彷彿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他們出現第一批白髮後,象是顯得更加威嚴,更加聰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與此同時,他們的妻子卻變得萎頓憔悴,需要抓住他們的手臂行走。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身體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齊陷入無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時他們的妻子卻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導求乞的盲人似地拉著他們丈夫的胳膊,為他們引路。為了不傷害他們男子漢的自尊心,有什麼事情,就在他們耳邊悄悄地提醒,讓他們注意,大門的台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央有個窪坑,橫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東西是一具乞丐的屍體,等等。她們艱難地幫助他們穿過街道,就象是他們生命最後航程中的唯一航標。阿里薩在這面生活的鏡子里多次照過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莫過於到了需要女人攙扶著的倒霉年齡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棄對費爾米納的希望。

    同費爾米納的見面驅走了阿里薩的困意。他沒有用車送卡西亞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過老城。他們的腳步踏在石子路上,發出馬掌一樣的響聲。陽台上時而傳出斷續的話語聲,卧室的唱唱私語以及被虛幻的音響神奇化了的愛的抽泣。沉睡著的大街小巷中則散發出一種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薩不得不又一次竭盡全力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壓抑在心中的對費爾米納的愛吐露給卡西業妮。他們邁著慢條斯理的步子,象一對老年情人一樣,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著愛情,她想著卡比利亞的嫵媚的英姿,而他卻想著自己的不幸。有個男人在海關廣場邊的陽台上唱歌,歌聲在整個空間回蕩:當我穿過茫茫大海的時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時候,阿里薩本來應該在卡西亞妮家門口跟她告別,可他要她請他到家裡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的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頭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這樣回答:「假如你現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要是現在,無論如何他是會去的,不管他事後是否會食言。此時,卡西亞妮很痛快地邀請了他。

    就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找到了一個尚未誕生就已經完結的愛情的庇護所。

    卡西亞妮的父母已經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發了財,也在那裡成家立業。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當阿里薩還在熱戀著她,希望她成為自己的情人的時候,在得到她雙親同意後,經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時在那裡直到深夜。

    他對修繕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貢獻,以致最後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電影的這天晚上,他感到客廳里象是清除了對他的一切記憶。傢具全部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畫。他想,這麼大的變動,其意圖無非是想把他從記憶中永遠抹掉,想說明他從來沒有在那兒存在過。客廳里的貓也沒有把他認出來。他由於被遺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脫口而出:「您已經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著身斟酒,一面說,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為公貓是不認人的。

    兩人緊緊地靠著倚在沙發上,談起他們自己,談起某個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騾拉有軌車,當時他們還互不相識。他們一直是在相鄰的辦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時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們沒有談過別的事情。

    在交談時。阿里薩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開始輕輕地撫摩起來,有如清場老手。她順從了他,可連一下出於禮貌的顫動都沒有。只是當他試圖走得更遠時,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試圖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規矩點,」她說,「我早就發現你並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還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一個機靈、健壯、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推倒,三抓兩扯地剝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暫而瘋狂的愛。她仰面躺在石頭上,渾身都是傷痕,可是她真希望那個男子永遠留下來,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懷裡為愛情死去為止。她沒有看到他的臉,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確信,根據他的體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夠在千千萬萬的人中間將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對一切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假如您湊巧遇上一個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裡十一點半在防波堤上強xx了一個可憐的過路女人的話,就請您告訴他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

    這話簡直成了她的口頭彈。她把事情告訴了那麼多的人,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最後她絕望了。阿里薩本人也聽她絮叨過多次,就象聽到一艘夜間啟航的輪船告別聲一般。鐘敲凌晨兩點,他們每人都喝了三杯白蘭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對此,我並不感到難過。

    「好哇,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我們總算克制住了,算我這隻老虎跟你無緣。」

    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這之前,關於費爾米納患肺結核病的可怕傳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認為,費爾米納已經無藥可救,肯定會走在丈夫的前頭。可是,當他看見她從電影場出口處磕磕絆絆地走出時,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領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這是個預兆,是最可怕的預兆,因為這種預兆是以事實為依據的。後面給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歲月,幸運的、希望的歲月。可是,在地平線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滿想像中的病災的茫茫大海,失眠後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黃昏時的死亡。他想,過去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開始圖謀與他作對了。曾幾何時,他因怕遇不測,戰戰兢地去赴一次冒險的幽會,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兒門沒有上掛,鉸練剛剛上過油,顯然,這是給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沒聲地進去。但是,在最後一刻他又後悔了,擔心給一個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無可彌補的損害,因而,他思念那個他從上個世紀等起,一直不發一聲失望的嘆息地等到本世紀的那個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可是,說不定那個女人在來不及伸出胳膊扶著他穿過一個個圓形的墳包和長滿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並幫他平安地到達另一個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經溘然長逝了。

    事實上,按照當時的觀點,阿里薩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滿五十六周歲。他認為,這五十六年是他的黃金時代,因為那是個充滿愛情詩篇的時代。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象他那樣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樣的年齡又變得象個年輕人,不管事實如此,還是他自認為那樣。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難為情地承認,他們還在為上一個世紀的一件難堪事而偷偷哭泣。對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不好的時代。不同年齡的人都有不同的穿著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著方式從少年時即開始,一直持續到進墳墓為止。這與其說是年齡的標誌,倒不如說是社會尊嚴的象徵。青年人的衣著如果跟他們的祖父母一樣,並且早早戴上眼鏡,那就更會受人尊敬。三十歲用手杖,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對女人來說,只有兩個年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不超過二十二歲;二是作老處女永遠獨身的年齡。另外的女人,結婚的,作母親的,編劇的,當祖母的,是另一類型的女人,她們不按已逝的年月來計算自己的年齡,而是按離死還有多久來計算自己的年齡。

    相反,阿里薩儘管明明知道自己從小就象個老頭兒——這的確是個奇特現象——但他對種種衰老的跡象卻採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開始,那是出於一種需要。特蘭西托將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長禮服拆洗後重新縫製好,讓他穿著到學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頭上給他戴的是父親的官員禮帽,儘管在裡邊塞了一圈棉花,仍舊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和母親一樣頭髮是銀白色的,又直又粗,和豬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沒有一點個人特徵。值得慶幸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多次發生內訂和進行更迭,學校的要求逐漸地不象從前那般嚴格了。公立學校甚至已完全不講究學生的出身和社會地位。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們走進課堂時身上還散發著街壘戰的火藥味,穿著不知在哪次戰鬥中機智勇敢得到的叛亂軍官的制服,戴著他們的徽章,腰帶上掛著明顯與身分相符的武器。在遊戲時,他們動不動就拔槍打架。要是老師在考卷上不給好分,他們就以槍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預備役軍官上校,一槍就打死了宗教社團教長鬍安?埃爾米塔修士,因為修立在教義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正式黨員。

    同時,遭遇不幸的大戶人家子女的穿著跟古時親王一樣,而一些十分貧窮的孩子則打著赤腳。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們之中,阿里薩無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並未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最使他難過的是,他在街上聽到有人對他喊:「窮鬼,醜八怪,你什麼都甭想得到。」不管怎麼說,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從那時起,對他的餘生也好,對他神秘莫測和鬱鬱寡歡的性格脾氣也好,都是適宜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次給了他重要職位時,他讓別人按自己的身材給自己做了幾件與父親當年的衣服一個式樣的服裝。他象懷念一位老人一樣,深切地懷念父親,其實,他父親象基督一樣,在風華正茂的三十三歲時就死去了。

    就這樣,由於穿著,阿里薩一直顯得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得多。因此,那位對一切都毫無顧忌、象匆匆過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里希達?蘇列塔,從結識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諱地對他說,她更喜歡他把衣服脫光,因為光著身子他就象年輕了三十歲。然而,他永遠也不知道怎樣彌補這一點。首先,他個人的喜好不允許他穿別的款式的衣服。其次,當時二十歲的人誰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輕些,除非再次從衣櫃里取出他們的短褲和見習水手的帽子來。第三,他也不可能擺脫當時人們對老年人所持的觀念。這樣,當他看見費爾米納在電影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處時,幾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惡的死神將無可挽回他在那場激烈的愛情戰爭中戰勝他。這個念頭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直到那時,他一直跟他的禿頂作頑強的鬥爭,這場鬥爭是偉大的,但完全是徒勞的。他從看見纏在梳子上的頭幾根頭髮起,他就意識到自己註定要終身吃苦。這種苦頭是生就一頭濃髮的人所不能想像的。他頑強地抵抗了幾年。凡是防止禿頂的方法他都用過,不管是用藥物,還是求神弄鬼。為了保住頭髮,他甘願作出任何犧牲。他把農曆書上的條文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聽人家說過,頭髮的生長與莊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關係。他的頭髮都禿光時,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髮師了,而是換了一個剛從外地來的人。此人只在滿月時理髮。可是,新理髮師剛剛表現出一些高明手藝,就被從安第列斯群島前來追捕的幾個警察戴上鐐銬抓走了,人們發現他是個強xx幼女犯。

    那個時期,阿里薩把在加勒比地區報紙上看到的全部有關治療禿頂的廣告都剪了下來。其中一個廣告上登了同一個人的兩張照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顯的比較。第一張,頭髮禿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張是濃密的頭髮賽過獅子。

    第一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前,第二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後。六年中,他一共試用了一百多種葯,這還沒有把在藥瓶商標上看到的輔助方法計算在內。然而,他唯一的收穫是,其中一種葯使他患了頭部濕疹,又癢又臭,馬蒂尼卡的假聖人們將其稱為北方蠟螟,因為它在黑暗中發出一種磷光。最後,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場上叫賣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藥和在「代筆先生門洞」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藥以及東方湯劑,但是當他發現上當受騙時,他已經變得象個東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內戰」把國家置於血泊中時,城裡來了一個按尺寸大小用頭髮做假髮的義大利人。假髮價格昂貴,但義大利人的保險期只有三個月。即使如此,絕大多數有錢的禿頂者還是願意前去一試。阿里薩是第一批願意試驗的人之一。他試戴了一個假髮套,上面的假髮跟他原來的頭髮十分相似,以致他擔心心情的變化會使它豎起來。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頭髮安在活人頭上。他只是希望他的頭髮很快禿光,以便使他沒有時間嘗到頭髮變白的痛苦。

    有一天,內河航運公司的碼頭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夥子,看到他從辦公室出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在碼頭工人的一片起鬨聲中,他摘掉了阿里薩的帽子,對著他的腦袋狠狠地來了一個響吻。

    「禿得妙極了!」他喊道。

    這天晚上,他請別人把他長在兩鬢和後腦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這樣,他在四十八歲時便徹底接受了絕對禿頭的命運。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頭上長出毛茬的地方都塗滿肥皂,將它們用剃刀颳了又刮,直到颳得跟小孩屁股一樣光滑。那時,他即使在辦公室里也戴著帽子,因為禿頭給他以裸體的感覺,這在他看來是有失體面的。當他對禿頭完全不再理會之後,他倒也把禿頭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聽人們這麼說過,可他總是把這當著禿頭者們的純粹幻想而加以蔑視。後來,他又適應了新的習慣,將右側僅有的幾根長發攏在頭頂上,許久以來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戴著帽子,而且總是戴著讓人看了難受的老頭帽。即使在當地稱為窄邊帽的鞭靶帽時興起來之後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里薩失去牙齒卻不是由於自然災害,而是由於某個江湖牙科醫生決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魯莽行動。由於害怕腳踏牙鑽,阿里薩儘管經常牙痛,也一直沒有去著牙科大夫。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親聽到他在隔壁房間痛得整夜呻吟,非常擔心,她覺得那聲音跟從前那些已經在她記憶中消失了的哼哼聲完全相同。但是,當她讓他張開嘴看看什麼地方疼時,她發現他的牙床已經發炎,並且化了膿。

    叔父萊昂十二讓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醫生,他是個打著綁腿和穿著馬褲的高個黑種人,他帶著一個工頭用的內裝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褳,活動在內河輪船上。

    他是個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鎮的可怕的旅行代辦人,他只向阿里薩口腔內瞧了一眼,就判定阿里薩連剩下的幾顆好牙齒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後引起新的麻煩。

    跟禿頂相反,這種野蠻的治療方法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憂慮,他只是擔心沒有麻醉拔牙會大量出血,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裝假牙的建議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為,第一,在回憶少年時代的事情時,他記起了一個集市上的魔術師,此人將兩頷取下放到桌子上,讓它們自己說話。第二,這可以使從小就折磨著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種痛苦的滋味跟愛情的痛苦沒什麼兩樣。他沒有把拔掉牙齒看成同禿頂一樣是對老年人形象的傷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膠的氣味雖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矯形後的牙齒微微一笑,倒也給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順從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紅的牙鉗給他帶來的災難,而且以吃苦耐勞的堅強意志經受了拔牙恢復期的考驗。

    叔父萊昂十二親自過問了手術細節,就象是要給他自己做手術似的。他對假牙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這是他在沿馬格達萊納河的一次航行中培養起來的,同時也來自於他對歌劇的酷愛。

    一個皓月當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的指揮台欄杆那兒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船沿著河流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覺到沼澤地里隆駕拍擊翅膀聲,鱷魚甩動尾巴聲,炸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於是最後呼了一口氣。結果,假牙從嘴裡飛了出來,沉沒於水中。

    為了給他裝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麼丟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悶熱的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並把高音儘力拖長,想把連眼都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沉入流水之中。

    從此,他在家中各個地方,寫字檯抽屜里,公司的三條船上,都放著他的假牙。

    另外,他在外面吃飯時,在衣兜里放一個盛咳嗽藥片的小瓶,裡面也放了一副假牙。

    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時他吃烤肉把牙鬧壞了。

    擔心侄子也會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萊昂十二請阿多奈醫生一次給他做兩副假牙:一副是價格便宜的,平時在辦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節假日備用的,點上一點兒真金,一笑金燦燦的,好不神氣。在人們手持鮮花走向街頭的一個星期天,在節日鐘聲的喧囂中,阿里薩終於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人群中間,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

    這事發生在母親去世之後,阿里薩孤身一人住在家中,這樣的環境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麼多窗戶,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後面有許多眼睛在盯著他c臨窗的那條街道卻並不引人矚目,行人寥寥無幾。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一了使費爾米納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薩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歲月,為了不玷污自家的聲譽,寧願失去許多良機,也拒絕同別的女人交往。

    幸運的是,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每爬上一級,就意味著得到某些新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權。對他來說,最有用的特權之一是,在門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節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辦公室。當時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長的寶座。有一次,他正與一個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談情說愛,這時,門突然開了,叔父萊昂十二伸進頭來,象是走錯了辦公室。他透過眼鏡看著驚慌失措的侄兒。

    「他媽的,」叔叔不緊不慢地說,「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貨!」在重新關門前,他目光茫然地說:「那麼,您,小姐,請繼續吧。不用難過,我以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沒有看見您的臉。」

    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辦公室里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得阿里薩再也無法工作下去。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他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形吊扇。

    鎖匠們沒有預先通知他就趕來了,他們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幹了一陣,在門上安了一個鎖,可以在裡邊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但不說要幹什麼。裝飾工拿走了印花窗帘式樣,以便檢查一下是否與牆的顏色相配。接下去一個星期,他們又從窗戶里塞進一個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雙人沙發,因為從門裡進不去。工人們突然襲擊前來幹活,看來那些不恭不敬的行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誰要是提出抗議,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這是公司董事會的命令。」阿里薩不大明白,這些突然襲擊,是出於叔父的好意,還在在干涉他越軌的戀愛,抑或是為了讓他反省自己的惡行而採取的一種獨特方式?他沒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實際上叔父萊昂十二是鼓勵他做個正派人,因為他聽到了別人的閑言碎語,說他侄兒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古怪。這使他很痛心,因為這是他想把侄兒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的一個障礙。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曾過了持續六十年的穩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總是守在家裡,並以此為榮。他膝下有四兒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卻出現罕見的波折。這種波折在他同時代的小說里是司空見慣的,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的提升,一個接一個地故去。女兒對內河航運事業毫無興趣,她寧願眼睜睜地從五十公尺高的窗戶上望著林德森一艘艘輪船毀掉。萊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這等地步,因為有人相信這種傳說,認為,阿里薩其貌不揚,心意不善,又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湊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勾當。

    當叔父遵照醫囑違心地引退之後,阿里薩開始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約會。他乘著在城是剛剛出現的公共汽車——這種汽車起動時曲柄的後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個司機的胳臂整個打掉了——到莊園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老頭子躺在用絲線綉著自己名字的吊床上,遠離一切,背後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個古老的奴隸莊園,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峰。

    阿里薩跟他叔父的談話內容向來都是有關內河航運的事宜。在那漫長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時,死神總是象一個看不見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萊昂十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內河航運公司落到與歐洲財團有聯繫的國內企業主手中。

    「這從來就是一種互相保密、互相爭奪的生意。」他說。

    「如果航運公司被吃喝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掌握,他們轉手就會把它送給德國人的。」

    他的擔心是與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政治信條相一致的,雖然他說得並不對路。

    「我就要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了一切變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體位置的變化。

    但是,唯獨沒有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麼變化。」他說,「在這個國家裡,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憲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個月發生一次新戰爭,可我們仍然處在殖民時期。」

    他的幾個兄弟都是共濟會會員,他們將一切禍福都歸罪於聯邦制的失敗。對於這種見解,萊昂向來嗤之以鼻,說:「『千日之戰』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戰爭中就失敗了。」

    阿里薩從不過問政治,叔父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在他聽起來跟聽大海的浪濤聲一樣,壓根兒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運事業的政策上他卻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認為瀕於破產邊緣的內河航運事業的落後,只有用主動放棄蒸汽輪船的壟斷特權的辦法才能解決。這種壟斷特權,是國會授予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為然地說:「這種胡說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萊昂娜老太婆從無政府主義者小說里搬到你腦瓜里來的。」

    叔父萊昂十二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其實,阿里薩的觀點是德國海軍准將胡安?布?埃爾伯爾斯的經驗之談。此人用他無止境的個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類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認為埃爾伯爾斯的失敗並非由於他的特權,而是由於他同時作出了過多的許諾,簽定了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協議,幾乎家是把全國各地的責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設施、地面聯運道和運輸工具等,他都包了下來。

    「另外,」他說,「西蒙?玻利瓦爾總統的激烈反對也是舉足輕重的。」

    大部分股東認為,那種爭執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們認為,老頭的固執是順理成章的,這並非因為象人們平常隨意說的那樣,是由於老頭上了年紀,不再象往昔那樣深謀遠慮,而是因為放棄壟斷對他來說,就象把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中取得的勝利品統統扔進垃圾堆一樣。那次戰役是他和他的兄弟們在英雄時代跟全世界的強大對手進行的。因此,當他緊緊地把權利抓在手中時,股東們誰都不敢試圖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誰也不敢對他說個『不」字。可是,沒想到阿里薩經過多次思索之後,一天下午在莊園里終於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叔父萊昂十二卻突然同意放棄百年的特權,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求給他留個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這件事。

    在事業方面這是他最後一次行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連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風不減當年,頭髮依然油光移亮,思維依然敏捷無比,但對那些可能對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計避而不見。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維也納搖椅上,慢條斯理地搖晃著,每天遙望著山頂長年不化的積雪打發著日子。搖椅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女僕時刻為他備好煮熱的黑咖啡和一杯盛著兩副假牙的碳酸氫鹽水。

    他平時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很少會見朋友,即使有人來訪,他也只談內河航行開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還有一個新的話題,就是希望阿里薩成親。他幾次向他表示了這個願望,而且用的是同樣的話。

    「我要是年輕五十歲的話,」他對他說,「我就和我的相好萊昂娜結婚。我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里薩一想到他多年慘淡經營的事業,由於這個意外的條件,有可能在最後毀於一旦,就不免膽戰心驚起來。他寧願辭職,寧願放棄一切,寧願去死,也不願做負心人,把費爾米納忘掉。好在叔父萊昂十二沒有堅持。滿九十二周歲時,他便指定了侄兒為他的唯一繼承人,最後退出了航運公司。

    六個月以後,股東們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薩為航運公司董事會董事長兼總經理。

    在他就職那天,引退的老萊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講話,他即席發表了一個象輓歌一樣的簡短演說。他說,依託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兩個意外的事件開始和結束的。第一件事是,當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時,在圖巴科鎮曾將他抱在懷裡。另一件事是,他掃除了命運給他設置的全部障礙,終於找到了一個與他企業相稱的繼承人。最後,他力圖使這場戲富有真實性,結束說:「我這一生唯一遺憾的是,為那麼多人的葬禮唱過歌,但是,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葬禮唱過歌。」

    當然,儀式結束時,他唱了《托斯卡》選段《永別了,生活》。他最喜歡清唱。

    沒有伴奏,聲音依然顯得渾圓有力。阿里薩非常感動,他表示感謝時幾乎沒有讓人感覺到他的顫抖的聲音。在過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經到達了生活的頂峰,他要一如既往,靠著費爾米納這一堅強的精神文柱,肩負起自己的使命,不僅決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體魄。

    話雖這麼說,可那天晚上,當卡西亞妮為他舉行家庭歡慶會時,他想著的卻不僅僅是費爾米納,而是所有的情人。她們中間,有的已長眠在公墓,只是通過阿里薩栽在她們墳墓上面的玫瑰懷念著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們的丈夫望著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別的女人。在身邊沒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想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習慣一個人生活,沒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單。所以,即使在他最艱難的年代,最倒霉的時刻,他都與多年的無數情人保持了某種哪怕是最疏遠的關係,永遠追逐著她們生活的足跡。

    就這樣,那在晚上他想起廠羅薩爾瓦,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氣揚地奪走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樣使他痛苦。

    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見她穿著麥斯林薄紗衣服,戴著飾有飄帶的帽子,在船舷上搖晃著盛孩子的籠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幾次準備去找她,雖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也不一了解她姓什麼,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確信能在某個地方的蘭花叢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於在最後一刻有這樣或那樣的不便,或者由於不適時宜地改變初衷,在輪船即將啟航的頭幾分鐘,旅行又推遲了,原因都是與費爾米納有點關聯。

    他想起納薩雷特的道編。這是唯一褻瀆彭塔納斯大街上他母親的家的女人,儘管不是他,而是特蘭西托讓她進去的。這個女人雖然不是清場老手,但她充滿了溫情,簡直可以和費爾米納相比,所以阿里薩對她比對所有其他女人都給予了更多的諒解。她那較之她的溫情的力量更難駕馭的水性楊花的稟性,使他們兩人註定都要成為不忠誠的人。由於他們堅持不懈的努力,幾乎在三十年中他們始終沒有忘掉對方c他們雙方不忠誠,但不背信棄義。另外,她還是阿里薩唯一為之出頭露面的女人。當得知她已經去世並將由慈善機構掩埋的消息時,他主動出錢替她安葬,並單獨出席了葬禮。

    他想起了他愛過的寡婦。首先是普魯登希敗?皮特雷,她是他至今還活在世上的最早的情人,因為她兩次守寡,人稱「雙料寡婦」。之後,他又想起了另一個普魯登希姐,這是阿雷利亞諾的遺編。這個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來,使他不得不在她家多呆一會兒,等她重新縫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蘇尼加的遺囑。她愛他愛得發狂,為了佔有他,她差一點在他睡夢中用修剪樹枝的大剪刀將他的睾丸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爾法洛。他們的愛情雖說是曇花一現,但很深沉。她是應邀前來音樂學校講授半年弦樂課的。在月光溶溶的夜晚,她便來到阿里薩的家中,在平台上用大提琴演奏最優美的組曲,跟他在一起過夜。

    從第一個月夜起,他們就象初戀那樣相愛,但是安赫雷斯?阿爾法洛的愛情象柳絮一樣。不久,她帶著大提琴,以女性的溫柔和輕狂,登上一艘不明國籍的遠洋輪,一去不復返。在平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揮著白手絹告別的手勢,那白手絹宛如地平線上的一隻孤獨、悲凄的鴿子,象賽詩會上詩句里描繪的那樣。

    阿里薩跟她學會了他無意中多次經歷過的事情,這就是說,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而且是以同樣痛苦的心情愛著她們所有的人,不背棄任何一個。當他孤單地置身於碼頭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時,他在內心怒不可遏地說:「心房比婊子旅店裡的房間更多。」道別的痛苦使他熱淚盈眶,但是輪船剛在天進消失,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佔據了他全部的空間。

    他想起了安德雷娜?瓦龍。上個星期他還從她家門前經過,但是她浴室窗戶上透出的橘黃色燈光,提醒他不能過去,因為裡面有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這不知道。

    安德雷娜?瓦龍是個輕狂的女人,對這類事毫不在意。

    在阿里薩的所有女人的名單中,她是唯一靠出賣肉體過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沒有老鴇管她。她在黃金時代賓客盈門,紅極一時。人們給她送了個代號,稱她為「大眾的聖母」。她曾使省長和海軍上將拜倒裙下,也曾目睹一些高級將領和文化名人伏在她肩上哭泣。在這些人中間,有的確實值得別人尊敬,有的則不盡然。

    有一件事倒是千真萬確的,雷耶斯總統在對該城進行兩次訪問之間的匆匆半小時中,就指定給她一份終身養老金,以表彰她對財政部所作出的傑出貢獻。其實,她未曾在財政部受雇過一天。雖然她的不名譽行為眾所周知,但誰也不敢拿出真憑實據將它公諸於世,因為她那些地位顯赫的情人們象保護自己生命一樣保護著她。他們知道,醜聞一旦披露,損失更大的是他們,而不是她。阿里薩為她而改變了自己一向不付錢的原則,而她也為阿里薩破了例,原來她即使跟丈夫睡覺也絕不會免費的。

    他們達成了一項協議,只象徵性地收費,每次一個比索,但她不親手接錢,他也不把錢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錢放在一個小豬形狀的儲蓄罐里,攢夠了就到「代筆先生門洞」那兒去買一些海外運來的小玩意兒。

    在如此眾多的冒險經歷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嘗到點苦澀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異的薩拉?諾麗埃佳。此人最後在「耶穌」精神病院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兒,她不停地朗誦極度淫穢的暮年詩,以致不得不把她隔離,以免她把別的瘋女人弄得瘋上加瘋。

    阿里薩把同這個女人的緣分視作一種幸運。然而,當他全部負起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重任後,他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尋花問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費爾米納是不可代替的。漸漸地他也就只限於去看那些已經結交的女人。儘可能和她們交往,能得到多少歡樂算多少歡樂。在她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這樣做下去。女人弄得瘋上加瘋。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當烏爾比諾死去時,他就只剩下一個情婦了。這位情婦剛滿十四歲,她所具備的一切是直到那時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過的,這使阿里薩重新陷入狂熱之中。

    她叫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兩年前由故鄉帕德雷海港來到這兒。來時她帶著家信,請阿里薩做她的校外監護人。他們確有親緣關係。她來此是享受政府獎學金,接受高等師範教育。

    她帶著行李和一隻小鐵皮衣箱,穿著白色短靴,扎著金黃色的辮子從船上走了下來。從這時起,阿里薩就強烈地預感到,今後的星期日,他們都將在一起。她還是個孩子,尖尖的牙齒,小腿象小學生那樣還沒有長毛。他立刻意識到,她將很快成為怎樣的女人。

    於是,在這整整的一年中,他經常和她廝混在一起。星期六,帶她去看馬戲;星期天,帶她去逛公園,吃冰糕;黃昏時讓她象兒童一般玩得歡天喜地。他從此贏得了她的信任和愛戴。在她的不知不覺中,逐漸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詐地牽著她走進自己秘密的屠宰場。對她來說,天堂的大門為她打開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含苞的花蕾瞬時綻開,她在幸福的邊緣漂游。這對她的求學是一種切實的鼓勵,為了不失去周末離校的機會,她一直保持著班上等一名的位置。對他來說,這是老年港灣中最隱蔽的角落。在經歷這麼多年成熟的愛情之後,跟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調情雖說有點牽強,但也不無變態的情趣。

    他們一致商定:她表現得跟自己實際身分一樣,一個願意在對什麼都不感到驚奇的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導下開創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認真地表現得象他在生活中最怕的人物:年邁新郎。雖然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這女孩不僅在年齡、制服、髮辮和母鹿似的步態,甚至連高傲任性的脾氣,都跟費爾米納一樓一樣,但他從未把她與費爾米納等量齊觀。還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愛來代替費爾米納的想法,也徹底從他的腦海中掃除了。他喜歡她的模樣。就因為她的模樣,他終於以老年人的一切痴心地狂熱地愛著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來往六。七次之後,對兩個人來說,除了星期日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沒有別的歡樂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從寄宿學校接出來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哈得遜牌小轎車去找她。在陰天,他有時取下車篷帶著她沿海岸兜風。他戴著令人不快的帽子,她用兩隻手拉著校服上的海員帽不讓風吹跑,笑得前仰後合。有人跟她說過,沒有必要時,不要跟她的校外監護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嘗過的東西,也不要靠他呼氣太近,因為老年病是會傳染的。可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們,他們完全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們是親戚,這是盡人皆知的。再說,他們的年齡相差甚遠,這可以使他們避免任何猜疑。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時喪鐘敲響的時候,他們剛剛在一起。阿里薩不得不竭力壓住內心的驚恐。在他年輕的時候,敲喪鐘的儀式是包括在葬禮的價格之中的,只有一貧如洗的人得不到這種禮節。可是,在最近一次戰爭之後,處於兩個世紀銜接階段的保守黨政府加強了它的殖民時期的習俗,講排場的葬禮是如此昂貴,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這筆錢。

    塔爾科勒?德?魯納大主教死的時候,全省的鐘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眾們是如此驚懼,結果他的繼承人就從葬禮中將敲喪鐘這一條取消,只有在死了顯赫人物時才這樣做。因而,當阿里薩在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聽見教堂敲起喪鐘時,他感到象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時期的一個幽靈又來到了他的身邊。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竟是這麼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喪鐘——從看到費爾米納懷著六個月的身孕聽完大彌撒出來的那個星期天起。

    「他媽的!」他在昏暗中咕噥道,「大教堂敲喪鐘,該是哪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

    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終於醒來了。

    「可能是為聖靈降臨節敲鐘吧。」她說。

    阿里薩對敲鐘的事兒不是內行,對教堂里的事務更是門外漢。自從跟一個教了他電報學的德國人一塊在唱詩班拉小提琴以來,他再沒去聽過彌散。關於這個德國人的去向,他一直沒得到任何確切的消息。這事他知道,的確,市裡死了人,要舉行葬禮。一個加勒比難民使團那天上午到過他家,告訴他,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那天清早在他的照相室去世。阿里薩不是他的摯友,但是其他許多加勒比難民的好友,這一些人一直請他去參加他們的公眾活動,尤其是葬禮。但他敢斷定,喪鐘不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敲的,因為他是一個非教徒,頑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何況又是自殺的。

    「不!」他說,「這樣的喪鐘只能是為省長以上的人物敲的。」

    陽光從沒有關嚴的百葉窗里射進來,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嫩白的身軀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紋。她年輕輕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們吃過午飯後,在葉式吊扇十面躺著迷迷糊糊地睡午覺。吊扇的嗡嗡聲掩蓋不住在曬得滾燙的鋅板屋頂上行走的兀鷹噼啪作響的腳步聲。阿里薩愛她象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樣。但對這個姑娘的愛卻帶有更多的焦慮,因為他相信,她在高等學校畢業時,他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這間房子象一個船艙,木板條牆壁跟輪船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塗過油漆。但是,下午四點鐘時,它比船艙更加悶熱烤火,熱氣透過金屬屋頂反照進來,床上的吊扇也無濟於事。那不是正式的寢室,而是專為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後面蓋的一個陸地船艙,唯一的目的就是給年事已高的阿里薩提供一個理想的愛巢。

    平日,碼頭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車吱吱嘎嘎作響,港內輪船的汽笛聲震耳欲聾,那兒很難睡覺。然而,對這個女孩來說,在這裡過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聖靈降臨節那天,他們倆本來想一起呆到晚禱前五分鐘,因為那時她就得會寄宿學校了,但喪鐘忽然使阿里薩想起他已答應前去參加的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於是他比慣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樣,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給女孩編獨辮,然後把她抱上桌子,給她系她自己總是系不好的鞋帶。他恭恭敬敬地幫她,她也允許他幫她,就象是一種義務。從最初幾天接觸起,他們便都忘記了他們年齡的差異,互相充滿信賴,彷彿是一對夫妻。這對夫妻一生中互相隱瞞了那麼多事情,以致現在已沒有什麼好互相訴說的了。

    那天是個假日,辦公室關著。門裡邊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碼頭上只停著一艘船,鍋爐還熄了火。天氣悶熱,預示著要下雨,這是今年的頭幾場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著星期日的寧靜,似乎置身在風和日麗的月份里。從這裡到周圍比在船艙的蔭涼處更加使人感到悶熱,喪鐘的鳴響更令人悲愴,雖然至今尚不知為誰而鳴。阿里薩和女孩來到了滿處堆放硝石的院子里,那裡昔日曾經是西班牙人販賣黑奴的港口,至今還留著磅秤及奴隸交易所用的鏽蝕了的鐵器。汽車在倉庫的蔭涼處等著他們,他們落坐之後,才把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司機叫醒。汽車在密密的鐵絲網圈著的倉庫後調了個頭,穿過了幽靈灣老市場的空地。空地上,幾個幾乎赤裸著身子的人在玩球。隨後,汽車在一片飛揚的熱塵中駛離了內河港口。阿里薩認為喪鐘不可能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馬爾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鳴響使他產生了疑問。他把手搭在司機肩上,湊近他的耳朵,喊著問他是在為誰敲鐘。

    「那個醫生,就是留山羊鬍子的那傢伙!」司機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阿里薩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機說的是誰。但是,當司機跟他講了醫生是怎麼死去的,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為那不象是真的,因為沒有什麼比一個人的死更象他的為人,而沒有一種死比這樣的死與他心目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儘管看來似乎荒唐,但死者確實是他:本城年紀最大、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他不僅是優秀的醫生,而且由於許多其它功績還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歲,為了去捉鸚鵡從芒果樹榦上摔下來,跌斷脊梁骨而身亡。

    自從費爾米納結婚時起,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能聽到這一消息。

    但是,這個時刻真的來到時,他卻並沒有感到喜悅和激動——那種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預見的勝利的喜悅和激動——而是內心被一種恐怖撕裂著:他異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了,喪鐘也會這樣敲的。

    汽車在石頭街道上顛簸著前進,坐在阿里薩旁邊的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被他蒼白的臉色嚇呆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阿里薩用冰涼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嘆了口氣,」為了跟你講這些事情,我真願意再活五十歲。」

    他忘記了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車子停在寄宿學校大門口,他匆忙將女孩收下,答應下禮拜六再來接她,然後便命令司機開往烏爾比諾醫生家中去。他看到臨近的街道上停著許許多多的汽車和計程車,房子對面站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客人們在歡慶會進行到高xdx潮時得到這一不幸消息,如今紛紛趕到。整個家中都擠滿了人,要動一動實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薩終於打開一條通道,來到了一層樓的寢室。他路起腳尖,從堵在門口的人頭上望過去。看見烏爾比諾躺在床上,臉上的神情就象他第一次聽人講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時那樣,他象是在死亡的羞辱之中掙扎過來的。木匠剛剛量過棺材的尺寸。

    費爾米納坐在他旁邊,穿著為參加午宴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裝,神情茫然,默無一言。

    阿里薩從完全獻身於這一無畏的愛情事業的青年時代起,就連那一時刻的最微小的細節都預計到了。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並不過多地去注意是用什麼方式得的。

    為了她,他細心周密保護著自己的身體及外貌,這在同時代的其他男子漢看來真是太沒有男子氣I。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象他一刻也不氣餒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烏爾比諾醫生的死,終於使事情變得對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夠的勇氣,在費爾米納嫣居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貞不渝永遠愛她的誓言。

    他明白,那是一個輕率的行動,缺乏起碼的方式與時間觀念。他認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定要馬上行動。他曾設想過,甚至多次設想過。用一種不那麼莽撞的方式做這件事,但命運之神卻不容他有另外的選擇。他從那個籌辦喪事的家中走出來時,心情是痛苦的,因為他使她處於跟自己同樣激動的狀態。但是沒有力量能阻止他這樣做,他覺得那個殘酷之夜,早就記錄在兩個人的命運之中了。

    在此後的兩個星期中,他沒有睡過一個整夜的覺。他反覆地絕望地問自己,失去了丈夫,費爾米納此刻會在哪兒,她在想什麼,丈夫把可怕的負擔放在她的肩上,她將怎樣打發今後的日子。

    他患了一次嚴重的便秘,肚皮脹得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緩解劑,當然,這不會比灌腸利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來,阿里薩更能忍受老病,因為從年輕時代起他就了解它們,可現在老病一齊向他襲來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沒上班之後,他重新在辦公室露面。卡西亞妮看到他如此蒼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驚。但是他勸她不必擔心,說那是因為他又象往常那樣失眠了。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緊牙關,他心中淤積著多年的痛楚。

    大雨沒有給他提供一絲陽光的空隙讓他思考。在恍惚中又過了一個星期,思緒茫然,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面,吃飯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尋覓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標記。但是,從星期五開始,他無緣無故地心情豁然開朗起來,這似乎是一個徵兆,表明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無用的,無須再繼續下去,事情已經到頭了。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納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門廳前的水窪里。他立即認出了濕信封上那剛勁有力的字體,生活中如此多的變化也未能改變那種筆跡。他甚至以為嗅到了夜間凋謝的桅子花的香味,因為心靈從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訴他了一切,那就是半個世紀來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著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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