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綠走時說不放心主子,讓馬嬤嬤巳時一刻過去幫忙照看。滿院子奴才,怎走了五個就沒人使喚了?還需仰仗外人?馬嬤嬤對柳綠的話外音心知肚明。
小侯爺不理後宅之事,自然不曉得,老太太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也管不過來。她作為老太太身邊最信任的人,對虞襄的境況卻是一清二楚。
自從她奶娘死後,兩個大丫頭儼然成了主子,她反被壓成了奴才。原本想著她不是侯府血脈,且由她自生自滅,現如今卻是想管也找不到名目。
人家正主兒都不開腔,你冒冒然去了,不是擺明了自己手伸的太長么!且現在的虞襄是個極有主見的,心裡恐怕也有成算。
馬嬤嬤就等著她出手了。今日得了柳綠囑託,她當即就反應過來,這是二小姐要尋個由頭把那些人全打發了啊!行,這回誰溜號躲懶找不著人,誰就立馬滾出侯府。
她一臉肅容的踏進小院,就見小侯爺的長隨張全正把一個火盆往屋裡搬,不由驚住了,「哎呀,侯爺回來了?」
張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屋內。
好么,本以為這些奴才今兒要倒霉了,卻沒料倒的是血霉啊!偏讓提早歸家的小侯爺撞見了!她理了理鬢邊被風吹亂的髮絲,低眉順眼的進去了。
只見小侯爺抱著無聲流淚的小姐坐在軟榻上,用大氅將小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一面替她擦淚,一面細心喂她喝葯,眼裡沁出柔色,緊繃的面龐卻預示著風雨欲來。
「奴婢見過小侯爺。」馬嬤嬤戰戰兢兢行禮。
「你來幹什麼?」虞品言本就低沉的嗓音這會兒結滿了冰渣子。
「奴婢不放心,過來看看小姐。」
聽見這話,虞品言臉色稍霽,淡淡瞥她一眼,道,「你有心了,一邊候著吧,等會勞你發落一批刁奴。」
馬嬤嬤連說『應該的應該的』,飛快縮進角落裝木頭人。
虞襄身體漸漸暖和了,雙手捂在哥哥衣襟里,觸手便是他強健而寬厚的胸肌,忍不住摸了兩把,待哥哥垂頭來看,沖他無辜的眨了眨眼,淚水又似斷了線的珍珠。
「哭什麼!瞧你那點出息!虞思雨都比你強!」虞品言嘴上數落著,動作卻十分溫柔,將她的小手掏出來置於唇邊呵氣。
一路奔波勞累,他新長了些鬍渣,挺膈手。虞襄忍不住想笑,連忙撲進他懷中遮掩。虞品言卻以為她委屈了,張了張嘴,終是什麼話都沒說。
炭火噼里啪啦燃燒著,將屋內烘烤的宛若春日,被長隨帶回來的丫頭婆子們卻像走進了冰窖,一個二個縮著脖子發抖。她們打死也想不到,侯爺今兒會回來!這下可該怎麼辦才好哇!
翠屏翠喜兩個已嚶嚶嚶的哭上了,不時抬頭楚楚可憐的瞅小侯爺一眼。
虞品言正專心的把玩妹妹肉呼呼的小手,指尖挨個戳她手背上的小窩,很有些沉迷,另一隻大手拿著帕子,小心替她擦掉眼淚。
屋裡靜悄悄的,冷凝的氣氛足夠令人窒息,大約過了一刻鐘,才聽他開口詢問,「在哪兒找到的?都在幹些什麼?」
「回侯爺,這幾個在東跨院的耳房裡找到,正在玩花牌;這幾個在後花園曬太陽,嗑瓜子;這個在自己屋裡睡覺;這個在廚房吃東西。還有五人不知所蹤,奴才已派人去查了。」長隨一一指點過去。
「那五個不用去管。」虞品言擺手,鋒利如刀的視線在這些人身上刮過。
所有人都齊齊發抖,只覺一股寒氣鑽入頭皮,將神魂都凍裂了。他們想大聲求饒,想磕頭哀泣,想轉身逃跑,但身體卻似灌了鉛,喉嚨似吞了火炭,不能稍動,更不能發聲。猶記得三房一家當年意欲弔死在侯府門口,侯爺就是用這種眼神旁觀,直看得三房一家連尋死的心都不敢再升起。
如今落到侯爺手上,可還能保住一條性命?對了,小姐性子軟和,可以求小姐啊!
不少人抬頭朝虞襄看去,眼裡滿是希冀。
虞襄將臉埋入哥哥懷裡。
「看著她們!」虞品言卻不允許,擒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過去,語氣十分嚴厲,「看著她們,不許移開目光。這個拿好了。」他解下腰間的馬鞭,塞進妹妹手中。
虞襄頗有些摸不著頭腦。給一根馬鞭做什麼?
「抽她們。」平淡的語氣卻帶出了濃烈的煞氣。
虞襄愣住了。讓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學會拿鞭子抽人,這樣真的好么?這事兒不該由你全權處理么?不該賞一頓板子然後攆出去么?現在這樣會不會把人給教歪了?
虞襄興奮的手都在發抖,連忙斂下眼瞼遮擋自己太過灼亮的目光。
虞品言卻以為她害怕了,握住她拿鞭子的手,嘴唇緊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抽-她-們!日後誰若對你不敬,就拿起鞭子抽她們!誰身上有了鞭痕,立即打五十大板發賣出去!你雖然腿斷了,卻不是廢人。你是我虞品言的妹妹,就該驕傲,恣意,抬頭挺胸的活著!聽明白了么?舉手,抽她們!」
虞襄飛快看他一眼,片刻後舉手,抽在翠喜臉上,留下一道淺淡的紅印。翠喜立馬飆出兩行眼淚,哀求道,「小姐饒命啊,侯爺饒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閉嘴!」虞品言淡淡瞥她一眼,復又看向妹妹,斥責道,「用點力!想想她們是如何對你的。我虞品言可不需要一個軟弱可欺的妹妹!如果我沒在你身邊,你是不是要被下人磋磨死?嗯?」
虞襄抿唇,轉向翠屏狠抽了一鞭。翠屏捂住臉頰慘叫,鮮紅的血液順著指縫汩汩流出。這是破了相了。
虞品言這才露出笑容,揉揉妹妹腦袋,讚許道,「很好,就是這樣,繼續抽。」
馬嬤嬤咽了口唾沫,低下頭暗忖:小侯爺這樣教導小姐,是不是有些不妥啊?這見人就抽,日後名聲傳出去……她隨即搖了搖頭,嘆息道:嗐,小姐都成這樣了,名聲好壞又有什麼關係,正該強硬一些才是,否則日後只有坐等人欺負的份兒。
虞襄抽得翠屏翠喜唉唉直叫,埋藏在心底的戾氣終於爆發了,抽一鞭子就斥上一句,「讓你們貪墨我月錢!讓你們偷盜我私庫!讓你們偷吃我東西!讓你們當著哥哥的面伺候我,背著哥哥就踐踏我!讓你們明裡叫我主子,暗裡叫我死瘸子!讓你們……」
虞品言本來已舒展開的眉眼,隨著她的敘述又轉為陰沉,握住她手腕,柔聲道,「好了襄兒。」他輕輕將她抱坐到一旁,理了理她散亂地鬢髮,又撫了撫她泛出殷紅的唇珠,笑得溫柔,「你歇會兒,哥哥來。」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群人竟是這樣照顧他的妹妹,真是好極了!他低沉一笑,甩手便將翠屏抽翻在地,棉質秋衣裂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四濺的鮮血粘在旁人臉上、身上、地上,一股濃烈地腥氣在屋內瀰漫。
翠屏凄厲的慘嚎把房樑上的灰塵都震落些許。翠喜呆若木雞的看著這一幕,裙擺緩緩沁出一股騷臭的液體,正要磕頭求饒,下一瞬也被抽飛出去。
虞品言長得十分俊美,高挺的瓊鼻,斜飛入鬢的劍眉,狹長的鳳眼,形狀優美的薄唇,若是不動怒,他便合了那句贊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天然一股遊離於塵世之外的高華氣度。
然而他一旦動怒,高華之氣轉眼便化為兇狠暴戾,屋內接二連三響起慘嚎,血腥味也越發濃重,足過了兩刻鐘,他才壓下眼中的血色,轉臉朝妹妹看去,「怕嗎?」
虞襄傻愣愣的搖頭。
似雪山初融,春日花開,虞品言周身的煞氣瞬間消弭,被無盡溫柔所取代。他慢慢踱步過去,湊近了去看妹妹清澈見底的眼眸,除了崇拜,似乎還有某種灼熱的情感在這雙眼眸深處流轉。他目前還看不明白,但只需知道,他的小妹妹一點也不害怕真實的自己也就夠了。
虞襄撲進他懷裡,死死摟住他脖頸,聲音打著顫,「哥哥,你是我親哥嗎?!」
曾幾何時,也有那麼一個人告訴她——你是我的妹妹,所以你合該驕傲地、恣意地、抬頭挺胸地活著!然而她一不小心將那個人弄丟了,這次再找到,就永遠在一起吧。我活著,你也好好地活著,我若是死了,你可要陪我上天堂或是入地獄。
她殷紅似血的唇角綻開一抹詭異卻又溫柔的微笑。
虞品言拍撫她脊背,輕斥,「說什麼傻話,我不是你親哥是誰?」有沒有血緣關係並不重要,他認定她是他的嫡親妹妹,誰又敢反對?
虞襄笑而不語,直到了此時此刻,她才真正將少年納入心扉。
馬嬤嬤使人將奄奄一息的丫頭婆子拖出去,並報到老太太那裡。老太太又賞了每人三十大板,隨即叫來牙婆,全家老小悉數發賣了。如此猖狂的奴才,永樂侯府養不起!
酉時,桃紅柳綠等人回到小院,放眼全都是陌生面孔,見他們來了紛紛跑上前畢恭畢敬的打招呼。小姐斜倚在靠窗的軟榻上,正揮舞著一根馬鞭傻笑。